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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染


许是藏着心事,又或者是因为皎月馆收拾得太精致了,曲正杰住惯了边关军营糙地方反而不适应,在东厢的软榻上辗转了大半夜没睡着,窗纸都泛亮光了才朦朦胧胧地睡过去。

        半睡半醒之间,光怪陆离的画面在他脑中翻滚不休,一会儿看见莽莽大漠万里烽烟,一会儿又撞进平都的十丈软红,鲜衣怒马的少年踏碎一地落花,笑容肆意又张狂。

        等他倏而睁眼,摆脱梦境的时候,天光已经彻底放亮,四下一片静悄悄,外面鸟鸣声都已经稀疏,隐约可闻下人进出来往的脚步,落地都放得极轻。

        曲正杰猛然一掀被子直身而起,一拍脑门叫了声苦。这算什么,第一日在王爷府中做客,就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明明他在军营里的时候,不管有没有任务,最晚到卯时都一定醒的,怎么这次居然会睡昏了头?

        他慌慌张张地就拿外衣来穿,动静传到外面,有婢女轻轻扣门,细声细气地问:“曲公子,可允奴等进来伺候?”

        那几个丫头居然就在外面等着?曲正杰唰地红了脸,手中一乱差点扯断自己的裤带,忙喊了声:“……不用!”

        门外的婢女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曲正杰定一定神,拿出打仗的速度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打理好就往外冲,路过时扶着桌上铜镜看了一眼,仪容大体不差,细节已顾不上多看,忙从自己屋里出来往魏钧住的正房奔去。

        正房外门大敞,门口整整齐齐站了两排下人,其中两人还是他们自己带回的亲兵,显然将军没他这么荒唐,早已起身多时。曲正杰面露愧疚,在门外喊了一声“将军,卑职进来了”,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魏钧没做武人打扮,穿了一身石青色的长袍坐在外间窗前的樟木椅子上,看见爱将进来没说什么,只略点了一下头,伸手往对面坐榻上摆的矮几指了指,示意他去用早膳。曲正杰没敢做声,他已看见将军旁边站着答话的正是昨天那位孙管事,几句话飘进耳朵,就知道将军正在跟他询问日常与王府来往权贵的情况,各种派系人脉之类,这是眼下最紧迫的正事,曲正杰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分出一只耳朵跟着听,没听一会儿就被孙管事口中错综复杂的人名关系搞了个晕头转向,也不知道将军记住了多少。

        等魏钧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又等了片刻没有别的吩咐,孙管事垂着手觑了觑对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尊家其实不用多虑,且不论咱们王府的圣眷地位,您本人现是北靖最炙手可热的功臣,只有旁人奉承巴结您的,除了几家皇子宗亲之外并没有谁需要您太过在意,就算有什么不妥还有世子呢。”

        魏钧点点头,一笑答道:“我知道,有备无患罢了,辛苦孙管事。”

        慌得孙管事忙哈着腰连称:“不敢不敢。”

        魏钧又问:“你们世子呢?”

        “世子平时一般寅正二刻起,先做两个时辰功课,辰正去给王妃娘娘请安陪娘娘一起用早膳,再去宫里见陛下或者处理别的杂事,现在这会儿应该刚从王妃娘娘那儿出来。世子卯时来过一趟,专门吩咐我们两位公子多年征战辛苦,难得回家里住须好好松快松快,叫我们不许扰二位休息,等二位起了用过早膳再去报他。”

        魏钧就睃了曲正杰一眼,曲正杰脸上一红,加快了用饭的速度,几口把碗里的粥喝完,抹了抹嘴蹦到了地上,旁边等着递手巾的婢女都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捂着嘴偷偷乐了。

        魏钧掸了掸袖子起身:“走吧,去看看世子在做什么。”

        昨天夜里没怎么看清楚,今日天光晴朗,魏曲两人一边走一边细细观察王府宅院布局,感觉建得极为疏朗开阔,整齐端正,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复杂曲折,从主道上放眼一望三进院子清清爽爽,北面有一块空旷的平地,大小足可跑马,想来便是所谓的演武场。

        一声激越的马嘶遥遥传来,魏曲二人快走几步沿着折廊穿过一道窄门,眼前豁然开朗,就见入口处两排兵器架上陈列如林刀枪,一匹黝黑的骏马踏着满地黄沙朝他们迎面奔来,马上的骑士一身黑色劲装,背着朝阳看不清面目。那马似骄龙越奔越快,眨眼间已到魏曲二人身前不足五丈,马蹄扬起的黄沙都溅到了两人袍角,好似再一晃眼就要从两人头顶腾云驾雾而过。

        骑士猛然勒马,力气之大让马身直接偏转到了一边,马蹬反射的光恰好晃进了曲正杰的眼睛,他不由自主阖目了一瞬,再睁眼那骑士已经从马上跳下来站在了他们面前,不是方谨初却又是谁。

        魏钧一直纹丝不动地站在进门处,马蹄在跟前扬起的时候都没眨一眨眼,此刻才缓缓抬手击了两下手掌,赞道:“世子威武!”

        却见那黑马在方谨初身后不住地喷响鼻,脖子使劲往旁边拧,两只前蹄挣动不止,方谨初几乎要拉不住缰绳,一边跟那马较劲一边狼狈万状地喊:“兄长早上好!正杰你好!抱歉啊这畜牲刚送过来还没驯好,失礼了……”

        呃……魏钧与曲正杰相顾失笑,还以为这小子故意耀武扬威,感叹他控马之术精妙呢,合着是这么回事,忙一左一右地抢上帮他拉住马。魏钧从小就在西北边陲养马,对战马的脾性了如指掌,没费多大力气就把那马调弄得安安生生地站住了,方谨初这才被解救出来。

        他松开缰绳理了理凌乱的下摆,朝魏钧和曲正杰重新见礼,笑称:“本想给大哥个惊喜来着,却反闹得大哥出手才制住这畜牲,见笑了。”

        不知是跟那马折腾太久还是有点尴尬,他两颊红扑扑的,目光依旧清亮,阳光下比马鞍上镶的一对黑曜石还莹润,魏钧有片刻失神,抬手还礼慢了一步,微觉懊恼,然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话中的意思。

        他试探道:“这马……”

        “大哥一举封侯,惠宁无以为贺,听父亲说大哥先前的坐骑战死之后还没寻到接替的,就从皇伯父那里讨了这匹,据说还是西宁送来的贡品,大哥看看合不合心意?若不好,赶明我央皇伯父咱们再上御马监挑去。”

        曲正杰顿时就目露歆羡,这匹马的神骏就算不会相马的人都一眼看得出来,他本以为是世子殿下的珍藏,不想便宜了他家将军。

        魏钧亦大喜,这礼物可真是恰搔到他的痒处,想要说点客气的场面话,又实在不忍心推拒一个字,平素的能言善辩通通不见,憋了好一会儿才朗声笑道:“多谢世子费心,我却之不恭,便收下了,赶明儿你去靖安,我私库的玩意随你挑!”

        话刚说完,方谨初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先意识到失言了。世子昨天分明流露过他并非不想去军队,却碍于出身被迫困守在平都这座繁华的牢笼里的意思,他连去欢场作乐点的曲子都是西北军歌,自己说这话不是扎他的心吗。

        却见方谨初昂起头眯了眯眼,表情不善地说:“你再叫我一声世子,我就把马收回来,不送你了!”

        魏钧连忙改口,拽着缰绳笑容讨好:“大哥失言,谢谢惠宁费心。”

        他捋了捋马鬃,黑马倨傲地偏过头去,魏钧怎么看怎么喜欢,忍不住又问:“起名字了吗?”

        “它原来那个西宁的名字拗口得很,我讨它回来还没几天,随口叫它‘遽野’,起得不好,大哥另换一个吧。”

        “我觉得极好啊,”魏钧立马说,“就叫这个吧,等我回去就告诉他们,这是我在平都的弟弟送我的,让他们羡慕死。”

        默默旁观的曲正杰幽幽飘来一句:“将军,卑职已经快羡慕死了。”

        他伸手想摸两下,还没碰上魏钧就忙一拽缰绳退开两步,趾高气扬地嫌弃他:“别碰!羡慕着吧你!”

        那一脸神气,简直不像个弱冠封侯的沙场名将。

        方谨初见状失笑,忙上前拽了曲正杰的胳膊,把他往校场西侧的马厩武库领,“正杰跟我来,我给你也准备了几匹好的,你自己挑,还有几柄宝剑,喜欢什么都不用跟我客气。”

        曲正杰果然没跟他客气,兴致勃勃地跟过去欣赏了一遍方谨初的收藏,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对方赠的一马一剑,还毫不见外地向他讨要硬弓,说军中制的弓力气都不够大,箭道也不够直,问他有没有好的。

        方谨初摸了摸下巴寻思片刻,一拍手:“有!我爹原来的库房里收了几把弓,那一年南方贡上了一批黄金木,原是要送织造办取染料的,里面混了几根百年的木头被我爹眼尖挑了出来,据说纹理都跟墨线量过似的那么直,拿回府里找人做了十二把硬弓,现在应该还剩着七八把呢,你在这儿等着,我带人去给你找,一会儿拿过来直接就在这儿试。”

        说完他不等魏曲两人答话就兴冲冲的扭头走了,魏钧阻拦不及,看着方谨初的身影在门口消失,回头瞪了曲正杰一眼:“你倒不拿自己当外人,连世子都敢随意支使!眼皮子浅的,义父还是我平常亏了你东西?”

        曲正杰却满不在乎,还在低头研究墙角放着的几把铜锤,口上答道:“世子殿下叫卑职一声兄弟,那是他待下谦和,我还能真当自个跟你一样也配和他称兄道弟吗?世子和王爷一样都是卑职的主君,他给什么赏赐卑职拿着就完了,他自然知道卑职的忠心。”

        这话魏钧无从反驳,反而心里也生出一点怅然若失。他轻轻甩了甩头按下某些隐晦的心思,转身继续看起了架子上的几把匕首。

        没等多久,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魏钧和曲正杰一起迎出去,看着方谨初大步走来,后面跟着一列军士,扛着五张缠着麻线的硬弓,远远地就向他们招手:“大哥,正杰,快来试试。”

        武库离靶场不远,他们在离草垛百步之外站定,一人取了一张弓,魏钧不急试射,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弓臂,手指在铁脊上划过,又摸了摸梢子上的牛角,曲正杰试着拉了几下弓弦感觉力度,旁边突然“啪”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声刺耳的利刃破空啸响,两人齐齐抬头,看见前方的草垛上已插了一支雪白的箭杆,尾羽还在颤动不休。

        “还不错,”方谨初又取了一支羽箭,搭上弓弦从容拉满,瞄了一会儿放了出去,三人一起看着这支箭直接射穿了草垛扎进了后面的土墙上,听他评价:“是比军中寻常用的弓好一点,不过也有限,论力道离弩机还是差得远,恐怕也比不上铁胎弓,只不过倒是比那两种轻便不少,可供骑兵长途携带,还算实用。”

        曲正杰本就跃跃欲试,看他射这两箭更按捺不住,也拈了一支箭拉弓射出,赞道:“惠宁说得不错,这弓旁的好处倒也罢了,给骑兵用确实很合适。”

        魏钧没做评价,拄着弓臂看羽箭连绵不绝地从那两人手中交替射出,一口气射光了整整一筒方停,把两只草垛扎得刺猬似的,曲正杰放下弓长笑一声:“痛快!”

        他转身看向方谨初,语带钦佩:“惠宁,我小瞧你了。昨夜初见我还以为你也跟我见的那些公子哥儿似的娇生惯养大的呢,你这把力气,可比军中弓弩营的还强,真是虎父无犬子,王爷后继有人。”

        方谨初徐徐放下弓,展开一个温和又带些深长意味的笑容,扬头看向魏钧说道:“论骑射功夫,大哥才是得了我爹的真传,惠宁班门弄斧,还请大哥指教。”

        魏钧没有客气,走过来当真正经指点起了方谨初,说的都是些寻常武师不会提,战场上磨砺多年才明白的技巧,且并不局限于站立射这么几支箭。比如叫他不必一味求准,有时出手的速度更加重要,什么时候瞄对方整体的躯干就行不用非要射要害,什么场合又须得务求精准,乃至弓兵与步兵如何协作、各种弓箭适用场合,也不拘什么体系,也不管教了方谨初有没有用武之地,天马行空想到哪说哪,一边随手拉弓射了几箭做示范,姿势又比方谨初那端正严谨的架子轻松自如许多,就像吃饭喝水那般自然,如同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一样。

        方谨初认认真真地听着,他现在基本上跟魏钧一个身量,比曲正杰还略高一点,却觉得好像比魏钧矮了半头似的,目光近似于仰望,含着压抑后的渴求,就像能跳出了这方名为权势的囚笼,透过对方的眼睛看见金鞍白羽,看见跃马横枪,看见一个少年最初所渴望的一切。

        就这样魏钧与曲正杰在安亲王府一连住了几日,秦妃自第一日与他们见了一面就一直没再去外院,初八的时候干脆跟郑王府的老王妃和世子妃一起住去了云山的别苑,皇城的王府便成了几个少主子的天下。

        初来那夜魏钧听方谨初提了一句“推了所有应酬”,以为他是要专门款待陪同自己和曲正杰,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自作多情了。方谨初这几天不知道在忙什么,除了第一日和他们在校场试了半日弓马就一直没怎么露面,几乎天天都早出晚归地往外跑,倒是每天早上出门前都来同他们一起用早膳,顺带问候一下他们在平都住得是否顺利,魏曲两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夜里究竟有没有休息,因为每次他们晚间入寝之前问候,都说世子还没回来,而早上起床盥洗完毕出来,就会看见方谨初已等在了皎月馆的外厅,见到他们依旧神采奕奕。

        曲正杰惊叹,怎么在平都当贵公子也这么辛苦吗?难不成天天人际应酬也需要起早贪黑的?

        魏钧沉默许久,方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说不定人家做的远不止应酬。

        不管哪一种,有件事他俩已经完全确认,那就是他们王爷的儿子绝对不是个所谓纨绔,如果全天下的纨绔都像他这样,早把自己累死给爹娘除害了。

        说起应酬,果如方谨初所说,自魏钧回来第二日起,请客送礼或上门拜访的帖子就络绎不绝地送到了他面前。从靖安启程之前王爷告诉他有任何人情只管照单全收不必费心应付,方谨初和秦妃又说让他看心情不必多想,若问到孙管事也仅仅是给他把对方的身份与所处派系详细讲明就不再多说,丝毫没有干涉魏钧如何做事的意思,全凭他自主。可魏钧思量之后,还是没有贸然决定,礼物他按方谨初说的直接收下,转头就一起交到了王府回事处,连礼单都不启封;每天见方谨初的时候都会以闲聊的形式跟他提一句昨天见过的和今天打算见的人。

        这类话从他第一次开口,方谨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也不推脱,像他军中谋士一样干脆利落地讲明可能的利害,再给他几个建议由他选择,也会为他引荐人品相对端正可以交往的朋友,或是位置关键于他将来发展大有益处的权贵,话中蕴含的意味却又与初见那夜路上所说的意思大不相同,竟将他本人与王府的人际网络分割得清清爽爽,那话既像鼓励又像试探,听得曲正杰几度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将军听懂方谨初的暗示没有,反正没过多久平都权贵之间就开始流传,说新贵宣武侯魏钧忠心旧主,言必称义父吩咐世子嘱托,足见心地坦荡。可也有人说其人野心勃勃志不在小,此番封侯归来就是要将他原本的出身当作踏脚石,想利用世子年幼天真父亲不在身边,扯着亲王义子的虎皮大旗为自己谋政治资本。

        甚至有自称王府下人的,说宣武侯天天在府里以世子的兄长自居,利用世子思念父亲的心思,哄得世子答应替他在陛下面前帮他进言,让他接替安亲王做靖安军的统帅,好让他父亲回家安养云云,说得有鼻子有眼。

        这话一传出顿时人人眼红,谁不知道陛下面前圣眷最浓的不是哪位皇子,也不是哪宫娘娘,却是这位自小在宫里养大的王世子。他那世子之位是一出生就封的,从小到大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不用怎么开口陛下就会捧到他眼前,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连养嫡公主都没这么费心,有他在陛下面前说一句话比什么都好使。就可惜世子脾气傲得很,等闲什么人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又什么都不缺,随心所欲惯了没人能打动得了他,却没想到此番被魏大将军抓了个思念生父的软肋,竟甘愿把自家赫赫军权拱手让人,可真是叫人嫉妒万分。

        流言传得多了连曲正杰都有听闻,他大惊失色,直接跑去当面质问魏钧是否真有利用世子的心思,只因旁人或许不知,他这魏钧身边最信任的下属却再清楚不过,自家将军确实类似传言所说,从未在他们这些下属面前掩饰过自己欲为人上之人的野心抱负,现在既然有这等捷径摆在眼前,哪能忍得住不走。

        “将军,你……”

        “大哥,你起身了吗?”

        方谨初清亮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魏钧一摆手,止住了曲正杰的话音,披上外衣迎了出去。

        这一日是四月十五,方谨初昨天忙了个通宵,五更方归,不过略歇息片刻,就换了衣服跑来了皎月馆魏钧这里。

        曲正杰跟在魏钧后面,心虚地抬头端详方谨初的神色,他不知道那些半真半假的流言传到对方耳朵里没有,如果他听到了,又会怎样看待他家将军和他。他幼年家中出事的时候将军还是个半大孩子,这么些年带着他一起习武打仗可以说亦兄亦父,他比谁都希望将军心愿得偿有个好前途。可现在被将军利用的偏偏是他们王爷的儿子,曲家世代忠良,他断不能接受自己有一天会为了权势背叛自己的旧主。

        尤其世子殿下又分明是那么单纯善良的人。

        许久之后,当魏钧知晓了曲正杰这日的想法,当即就一口茶喷了出来,痛心疾首:“那就是个多智近妖的小狐狸,你居然觉得他单纯?你是瞎了吗?”

        “兄长,正杰,早上好,”方谨初如常打了招呼,“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魏钧站在门檐下静静地看着方谨初踏着院子里的青砖大步而来,一身宝蓝色骑装打扮乍一看平淡无奇,第二眼就能发现袖口护腕与腰封都嵌着乌金打的扣子,身上缂丝暗纹在晨辉下光华聚敛,是一匹万金的南阳锦,精致奢华之处丝毫不让画舫初见时他穿的那一身。

        “惠宁,生辰安康。”魏钧微笑着说。

        曲正杰的脸蓦地红了,他光顾着惦记那些流言,居然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方谨初眼睛一亮,惊喜地说:“大哥还记得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其时北靖风俗,生辰并不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除父母尊长的整数寿辰要大操大办之外,余者都不甚在意,尤其是年轻人,怕大举庆生折损福气,彼此之间不过是说几句吉祥话一群纨绔之间起个由头玩乐一番罢了。因而魏钧和曲正杰都没有特地给方谨初准备生辰礼物,连先前给的见面礼都是安亲王帮他们准备的。当时他们刚从羌戎王庭大漠深处九死一生地归来,启程前的那些日子处置军务都来不及,哪还有闲心思惦记给远在千里都城里王爷家小殿下的表礼。

        不过还好方谨初也明显不以为意,他连魏钧还记得今日是他生辰这事都觉得很开心,他原打算和魏钧打个招呼就走,听见这话略一踌躇,索性仰头笑问:“大哥今日要做什么?我要进一趟宫给我皇伯父请个安,傍晚皇姐约我去西郊清凤居乐呵,白天都没什么事,大哥是要去会朋友吗?方不方便带上我?”

        魏钧侧身让开门,示意方谨初进去坐,等他端起茶杯开始喝才闲闲说道:“除了你以外,我在平都并没什么朋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同你一起。”

        方谨初微愕,继而眼睛立马就亮了,他没立刻回答,偏头想了一下才合掌道:“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趟宫里吧,正杰也去,我跟皇伯父说一声,然后我们去御苑骑马。你不知道,偌大平都竟找不出一处好点的场子跑马,云山猎场倒是还像点样,就可惜有点远,折腾过去就得天黑了。也就是御苑安澜池后面那一片空地还行,还能叫他们放一点小猎物我们玩玩。”

        说完他冲魏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补充道:“大哥见笑了,我知道大哥的马场是浩浩北疆、茫茫大漠,杀的都是羌戎的骑兵与野狼,这点小打小闹在大哥眼里定是孩子玩意,只不过我实在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没有,我觉得很好,”魏钧马上说,笑容温暖,“我也是第一次见识都城繁华,如果不是仗你的威风怕是都不敢出门。能去御苑跑马是多大的荣幸,我再轻狂也不至于心存藐视。”

        “只不过,”他略停了停,笑意不改,“我们跟你一起进宫,这样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方谨初诧异,两条秀气的眉毛刚拧起,突然就反应过来了什么,忙倾身过去说:“兄长是不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流言?不是那样的,我皇伯父的情况我最清楚,他没有很快召见你一是因为他最近确实身上不大爽快,虽没什么大碍但总懒怠见臣工。另外我陛下那人越重视一个人,越要准备充分才召见,大哥正值盛年,又立了这么大功劳,必然要重用的,陛下应该是打算把路子都给你安排好才正式见你呢。”

        曲正杰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两人对话,先在心里惊叹了一回他们家世子受宠的程度,连御苑都当自家后院似的,然后就听见这么几句,很出乎意料,怎么世子殿下口中的流言是这么个版本?

        魏钧也颇感讶异,挑眉反问:“你说什么?我并没有听到什么闲话,陛下日理万机,我区区一个新封的三品侯能对陛下何时召见有什么意见?我是说,我一个外臣,分属边军,既没奉召,也没预先递折子请见,就这样跟你一起进宫合适吗?”

        方谨初恍然,有些懊恼地“哎”了一声,赶紧丢下了“流言”的话题,给他解释:“原来你说这个,不妨事,我平时带人进宫从来不用预先禀报什么,只是陪我过去而已,又不正式面君,你们在永华宫等我一会就好,那是我在宫里的住处,这样我们直接从厚载门出去走不远就是御苑,省得还得绕大半个宫城。”

        魏曲二人这才明白,曲正杰不免就露出了新奇兴奋之色,他入都城只是作为魏钧的副将陪同而已,纵有封赏也只与兵部和吏部来往,原可没料想能有这样的机缘。

        方谨初却还在为刚刚不小心说漏提到“流言”的那一句后悔,借喝水掩饰悄悄打量了一下魏钧的神色,见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对方好像是真的不在意,才又松懈下来兴叨叨地给他们讲起了皇宫和御苑两处的景致。

        方谨初口中虽然说着不会面圣,可还是周全地给他们准备了合适的衣服,说怕在宫里见着别的人,也省得万一有不长眼的奴才以貌取人冲撞了。好在他们三人身量相似,只管拿两件方谨初做好没穿过的外衣过来就行,哪怕仓促间也并没费多大力气,巳时刚到就坐着马车出了门。

        安亲王府紧挨着宫城西南角,马车慢悠悠地走,从东门出去到太极宫才不到半个时辰,一路果然无比顺利,在宫门口不过掀开帘子给御林军看了一眼方谨初的脸,就连查问都没有直接放行,几个人抢着要替他驾车,方谨初没拒绝随意点了一个,剩下的殷勤地送出几十丈远才回去。

        马车行到太极宫西南侧一道御林军的关卡前面停住,方谨初从车上跳下来,回身随手替那两人掀开帘子,笑道:“大哥,正杰,下来吧,前面就不方便坐车了。”

        魏曲二人忙跟着下来,抬头望了望眼前檐牙高耸的宫阙,就向旁边伺候的那个御林军道了声谢。那人正在咋舌什么人这么大来头能让安王世子给掀帘子的,闻声忙躬身还礼连道“不敢”,起身后才从二人衣饰和方谨初那声称呼上大致猜出了这两人是谁。

        方谨初就朝他偏了下头,神色骄矜,吩咐道:“我去见皇伯父,你带我兄长去永华宫我那个屋子歇歇,好生伺候着,敢怠慢一点我饶不了你。”

        那人唯唯诺诺应了,和他们带来的内监一起引着两人拐去了永华宫,里面整个东配殿据说都是方谨初的地盘,那个御林军就把他们直接让到了堂屋,早有得讯的宫人给他们端来了茶果,与王府待客所用是一个样式。那个御林军一照面就知道魏曲两人是初次进宫,他得了方谨初叮嘱,生怕冷了气氛让贵客尴尬,一直坐在下首的矮凳上找闲话来说,魏钧亦不敢托大,谦和地应对着,没说两句就觉得要不是这几日好歹练出一点场面话的功夫,可真比打仗还累。

        没过多久,就在魏钧开始有点厌烦的时候,忽然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个绿袍太监,见着魏钧作了个揖就道:“您就是跟世子殿下一起来的宣武侯魏将军吧?快跟咱家来,陛下宣你觐见!”

        魏钧猛然站起,曲正杰亦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意外和紧张,魏钧与他对视一眼,深深吸了口气,换回温和的笑容:“劳烦公公引路。”

        他状若从容,脑中飞快地转了好几个念头,转完之后却剩下一片空白,连走哪条路去的太极宫都没记住,光知道阳光越过左边青色的墙瓦照得他眼花缭乱,以致踏进殿门的时候眼前直接黑了一黑,什么都瞧不清,他亦不敢多看,按着内监在门外告诉过他的礼仪,低着头迈步走进去数了三排地砖,然后铿然跪地行了见君的叩拜大礼。

        “臣魏钧叩见陛下!”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左前方连蹦带跳地跑过来,径自伸手去拉他,与此同时,前方御座上响起一个温厚苍老的声音:“快起来,魏家小子,给朕看看,阿豫到底收了怎样一个了不起的干儿子。”

        魏钧缓缓地吐气,由着方谨初拉着他的手臂从地上起来,又立马不由自主被对方拉着一直走到了御座跟前一丈远的地方,听见身边那孩子轻快地说:“阿伯,惠宁没跟您瞎说吧?我这哥哥可威风,比太子哥哥他们都精神呢,您指定一见就喜欢。”

        熙和帝对这个侄子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疼宠,闻言呵呵笑了两声,顺着他的话说:“你这骄傲的性子,倒是难得听见你跟谁这么投契。替朕夺下羌戎王庭狼牙大旗的猛士,给你做哥哥可不是便宜了你?”

        魏钧连忙跪下答道:“匹夫之勇,不敢当陛下谬赞,臣惶恐。”

        熙和帝还没说话,方谨初先在旁边不依了。

        “阿伯哎,您不是说好不讲国事,只当见一见自家子侄的嘛,说他羌戎做什么。”

        熙和帝忙认错哄他:“对对,不谈国事,阿伯说顺嘴了,这不夸你大哥有本事呢嘛。魏卿,快快平身,今天不算正式召见,别跪来跪去了,咱们说点家常话,别跟朕闹君前奏对那一套虚文。”

        魏钧忙道:“臣遵旨,谢陛下!”再度起身,方谨初就推他去旁边给朝臣们准备的椅子上坐,魏钧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见老皇帝慈眉善目,居然一点都感觉不到身为一代雄主天下至尊的龙威,见他望过来还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但坐无妨。

        于是魏钧便也不好一本正经地谢座,因看见左首第一张椅子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一碟动过的点心,猜测是方谨初的座位,便躬了躬身在第二张椅子上坐了,方谨初却没坐回来,反而跑到了御案后面抢他皇伯父的茶水喝,被熙和帝瞪了一眼也不在乎,嘴里振振有词:“阿伯不是说昨天夜里四更天才睡着,您这夷州贡上的岩茶最醒脑不过,还是少喝一点与了惠宁吧。”

        熙和帝争不过他,笑骂道:“皮猴,就知道赖朕的东西,不过一点子茶叶,值得你这么闹腾,朕什么时候短过你的,还当着你义兄的面呢,没大没小。你爹不是说要让你义兄替他管教你么,人家可是统御千军的将军,小心回去罚你。”

        方谨初把喝光了的茶杯放下,满不在乎地挥手:“我大哥才不舍得罚我呢,先前我娘差点拿家法揍我,还是大哥救的我。”

        熙和帝无奈,反对着面露惶恐的魏钧解释:“朕年轻的时候光顾着忙国事,没怎么教导小晨那孩子,后来梓童生了小朝,又是个体弱没福的,朕稍微管教他几句,就把他吓得见了朕跟鼠怕猫似的。你义父刚成亲的时候子嗣艰难,三十九岁上才得了惠宁,从小让朕放在跟前养大,比自己亲儿子还疼呢,就给他宠成了这么个刁蛮性子,成天无法无天地闯祸,魏卿你多担待。他娘将门虎女、女中豪杰,有时候脾气急躁点,究竟也是对孩子寄予厚望的苦心,你可别辜负你义父待你的心意,有什么看在眼里的好歹替朕教一教这混世魔王。”

        好嘛,魏钧总算听出味儿了,这怕是那日秦妃动怒要对儿子用家法的事让他伯父知道,拐弯抹角地叫自己护着自家宝贝不让亲娘委屈了呢。他简直哭笑不得,忙把那天当着秦妃的面说过的又讲了一遍:“陛下放心,世子殿下品格端正,谦和知礼,臣甘心追随,自当时时规劝并守护世子平安,管教二字实在不敢当。”

        这话说完,魏钧心里忽然猛地一沉,难道陛下竟把自己当成了给侄子找的玩伴,有意长留他在平都,做个像兴渠侯那样不管打仗安享荣华的贵侯?

        他忙敛容垂眸,压下心中隐约的不安,做出恭谨模样,熙和帝满意地笑了,方谨初就拉着伯父的袖子说想去御苑让义兄教骑马,问他要口谕。熙和帝果真并没迟疑,直接就朝旁边总管太监吩咐一句,让他派人给御苑和御马监分别传个话说让准备着好生伺候世子,还指了一个御林军的小队跟着过去照应,却被方谨初拒绝了,说有他大哥和曲校尉在呢,什么马降不住,不要旁人打扰。

        熙和帝就笑着斥他,“朕的将军给你牵马,你好大的面子!”

        方谨初从御座上跑下来,靠在魏钧身边嬉笑,回身仰头冲着熙和帝说:“我跟大哥学本事呢,用不着旁人毛手毛脚,盯着我怕摔怕碰的碍事。您不知道,您赏惠宁的那匹西宁进贡的马,我跟它较了好几天的劲都没降伏,我大哥一出手都没骑上去,光捋了几下毛,那马就乖乖听话了呢。”

        熙和帝闻言扬眉“哦?”了一声,略微直起些身子表情认真了一些,想了一下才说:“哦,朕想起来了,魏卿出身丰野治下的安溪是吧,就那个世代养军马的地方,跟西宁的崦州一山之隔,难怪这么熟悉西宁马的脾性。这马赠你倒是恰得其所了,朕原本还以为那小子打你的旗号哄朕的好东西,转头就得落进他自己的私库里,任他磨了半天才答应,想不到还真是给你要的。”

        魏钧不免就站起来又说了些谢恩的话,又朝方谨初再次道谢,只是还没出口手刚抬起来,就被对方一把按了回去不让他客套。

        君臣三人说了几句闲话,熙和帝就露出了淡淡的疲态,方谨初见状忙拉着魏钧告退,熙和帝没留他,看着两人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笑容依旧慈和宽容。方谨初出去之后并没立时就走,反拉着传旨回来的总管太监细细问了半天,魏钧站得远没尽数听清,只大略听见几个字眼知道是在问陛下这几天饮食起居的情况。方谨初严格来讲其实是外臣,可看样子太极宫上下并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有任何避讳,问什么都答得很详细。

        不一会总管太监弯腰行礼倒退着回了御书房,方谨初朝魏钧走过来笑道:“走吧,”又回头叫人去招呼等在永华宫的曲正杰出来,三人在宫道上碰了面,魏钧与方谨初都一言不发,曲正杰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拼命忍着没直接打听将军初次面圣的情况,跟着那两人径直往北宫门走。

        出了太极宫的范围,遥遥可以看见北边宽阔的道路东西两侧重重叠叠的宫殿,那是后宫的范围。马车已等在前面,三人上了车,放下帘子之后,曲正杰方嘘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说:“如何?将军,陛下怎么这样突然要见你?可说了什么?”

        魏钧没说话,眼中含着一点隐忧,方谨初跟他并排坐着并没看清,光顾抢着替他回答:“没什么,并没说正事,皇伯父只是好奇我大哥是什么样,说了几句闲话罢了,不用担心。”

        曲正杰仍不放心,拧着眉看向魏钧,听他简单地答了一句:“世子说的不错,确实没说什么。”

        方谨初愤愤地推了他一把:“还叫我世子?”

        魏钧回神,换回了早上那般温和的笑容,告饶道:“惠宁。这不是刚从陛下那儿出来,还没适应过来改口么。”

        “你当着他面喊我惠宁也没什么的。”方谨初先大度地点头原谅了他,又补充道。

        魏钧笑了笑,轻轻挣脱他挽着自己手臂的胳膊,朝后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假寐。

        有关前途的问题,终于成了眼前一个不可回避的门槛。

        当初他义父派他率部孤军深入绕后的时候,本来只当他是一路接应的伏兵,并没想到后来李将军部的变故,是他发现情况不对当机立断冒奇险冲了羌戎的王庭,从那之后事情就超出了他的预料。二十二岁建功封侯,算不上是前无古人,却也妥妥的当世罕见,至少本朝就并无可参考的先例。归来后一纸诏书直入靖安,他连跟义父商议一下前途的空暇都没有,就这么一头雾水地来了平都。

        本来有安亲王这座大山倚靠,关于前途的一切他只管听义父安排就好,可现在眼看事态已经超出了义父的控制,老人家远在靖安鞭长莫及,他到底该怎么选,怎么做,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留在平都么……也不是不好,光看那天跟着方谨初胡闹的那几个公子哥就知道,那都是凭着家里父兄的军功逞强霸道的,尚且敢在东宫詹事面前张狂肆意。现在惠宁明显很愿意提携自己,皇帝跟前有人说得上话,再凭着自己的功勋,不用怎么使力,定然就能去个人人眼馋的部司。兵部也好,御林军、禁军,或者京畿营也罢,将来都是足可封荫子孙的坦途大道,像他这样的出身,寻常几辈子也不敢想的。

        可是……魏钧呼吸微微急促了一点,旋即又放缓,他才这么年轻,有这样好的主帅、同袍和部下,远方的敌人虽遭重创却仍然不可放松戒备,还有更遥远的土地等着他们去征服,庆功宴的羊肉与美酒是那样芬芳甘醇……他怎能甘心在这个时候就放弃继续建功的道路,安享富贵?

        但他毕竟身受安亲王大恩,帝宠哪是那般轻易承受的,义父的独子看似地位超然,可现在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以他的身份怎么可能置身事外不受丝毫波及,如果自己留下来,是不是能稍微给他帮点忙?如果义父或者惠宁本人流露出这样的需要,他又怎能拒绝?

        可他从小就放在口边的那些豪言壮语,藏在心里念念不忘的最深的渴望,又该怎么办?

        他越想越觉得焦灼矛盾,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快从腔子里跳出来的心脏。

        耳畔突然听见轻轻的一句话,惊雷一般炸响。

        “放心,陛下不会留你在都城。”方谨初淡淡地说。

        魏钧猛然睁眼,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扭头,怀疑自己这点私心已经被对方完完整整地看在了眼中。

        方谨初却扔出来没头没尾的这一句之后就闭上了嘴,像他刚才一样靠着车厢闭目养神起来,再没别的解释。

        后来魏钧在很多年的沙场岁月里,仍然会时常想起这一天。十六岁的少年俊美清隽如安澜那一池玉鉴琼田般的湖水,安静而乖巧地与他并乘一骑,由他从后面环着肩膀手把手拉开强弓,射了一头毛色鲜亮的雄鹿。

        方谨初原来在云山猎场连豹子都射过的,却为这只鹿欢喜了半天,趾高气扬地吩咐侍从给他好生把鹿抬回去,他要做皮袖的。魏钧从遽野上下来,闲闲地靠着马背,看向那孩子的目光柔和而宠溺,心里想象不知若有朝一日有机会带小草出去撒野,那小子又会是怎么个模样。

        他望着方谨初修竹一样细长的腿和手臂,腰肢被贴身的袍服勒出柔韧的弧度,捡拾猎物奔跑纵越时动作敏捷至极,再回忆起那天看他射箭,心想这家伙藏拙,明明就习过武艺,偏偏整日做出娇惯文弱的模样,让人家说他不求上进也不当一回事,可其实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凭这身本事让人赞一句虎父无犬子,有乃父之风。

        但是他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进入军队一步。

        等方谨初拎着一只獐子走回来,他忽然说:“那天你说你想听《霸王卸甲》?”

        方谨初莫名其妙地抬头,“啊?”

        魏钧点点头,蓦然开口,唱起了这支军歌。

        此时曲正杰正从另一个方向捡拾猎物回来,远远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顿时大惊失色,却来不及阻止将军这近乎失智的行为,忍不住一巴掌捂住了自己的脸。

        方谨初起先没反应过来,怔怔地听了两句,然后眼中先是爆发出惊喜至极的光彩,还没落下又转成了笑意,嘴角也跟着开始发抖,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扔下猎物抱着肚子笑得蹲了下去,站都站不起来。

        魏钧视若无睹,坦然自若地用南辕北辙离题万里的腔调,唱完了这支曲子。

        方谨初感觉整片树林和脚下的草地都开始抖起来了。

        歌声停下之后,方谨初站起来,强忍着笑意喝彩:“好!大哥一曲唱罢,天地失色,鬼神同泣,能使千军辟易!”

        魏钧就要开口说话,曲正杰终于逮到了机会,当即蹿过去以下犯上一把捂住了魏钧的嘴,哭笑不得地说:“将军您快省省,您那歌还是留着给敌人唱吧,放过卑职和惠宁兄弟!”

        魏钧使了个擒拿技巧捏住曲正杰的手腕把他甩开,无奈地摇头,强自镇定地说:“不至于吧?”

        方谨初笑得够了,一边擦眼泪一边走过来,抄着手一本正经地点头:“我再没听过比大哥唱的更难忘的《霸王卸甲》了。”

        见鬼的霸王,堪比乌龟蜕皮。

        后半句他忍住没说,又让自己的联想逗得笑了半天。

        魏钧却毫不在意,豪迈地甩了甩头,依旧骄傲又威风,“你听得开心就行了,能博你一笑,也是我的本事。”

        方谨初反而笑不出来了,心中很是感动,他用靴子底在一块石头上蹭了蹭,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皱着鼻子笑道:“大哥今日待我的心意,我记下了。”

        玩了半日,先前对皇家园林的好奇褪去,曲正杰就开始觉得无聊,方谨初也察觉一些,眼珠一转又想出个主意,说御兽馆最近弄了一批鹞子想驯化了给贵人玩乐,结果折腾了小半个月也没啥成效,想都溺死算了,咱们不如取几只过来放飞,比一比谁射得到,若都不行就算那几只畜牲造化大。

        魏钧自然没什么异议,由着他去玩闹,不一会就见西边的林子有一片树梢晃了晃,他立马扣住一支箭压紧弓弦,方谨初和曲正杰亦开始挽弓,几乎同一时间一群猛禽扑棱棱地从林子里飞起来直冲天际,三支羽箭几乎不分先后地射出。他们离鸟群颇远,鹞子又是猛禽,本来就极难猎取,谁也没有寄希望于一箭射中,眨眼间各自连珠放出去七八箭方住手。

        射到最后一箭的时候,魏钧似乎看见鸟群里有一只飞翔的方向和其余几只不大一样,身形也略微大了一点,还没多想,就听身边方谨初突然一声惊呼,羽箭离弦,看准头恰好就是冲着那只有点特殊的鸟去的。

        好巧不巧,先前三人的箭大部分都落了空,偏生这一箭射得精准无比,恰恰命中了那猛禽的腹部,眼睁睁地看着它从半空中打着旋落了下去。

        方谨初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来不及收手,顿时极为懊恼,面色沉了下去,拍着大腿“哎”了一声,魏钧不明白,奇怪地问:“怎么了?”

        方谨初眉头紧皱,答道:“我射错了,那不是御兽馆的鹞子,那是我堂兄睿王的猎鹰。”

        他脸色很难看,翻身上马,立在马背上往四周略一张望,然后坐回去纵马往西南方向迎了过去,魏钧曲正杰忙也上马跟上,果然没跑多远,迎面就有一队骑士怒气冲冲地朝他们赶了过来,为首者正是位金冠红袍神情倨傲的青年,背着一张鎏金的长弓。

        “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敢伤了孤的猎鹰?反了天了?”一声暴怒的吼叫传来,睿王气得七窍生烟,那是他从塞北费尽周折寻来,好容易驯熟了,最爱重的一头鹰,每次行猎都能给他争不少光,权贵圈里人人艳羡,他娘的哪个混蛋眼睛瞎了,居然敢伤他的爱鹰?

        此人本来脾气就极暴虐,没什么由头尚且横行无忌,这一下老虎头上拔毛,霎时间几乎叫他动了杀心。

        然后他就看清了对面的人,怒火朝天的表情顿时收住了。

        “吁!”他猛然勒马,后面几骑跟着主子狂奔一路收势不及,反越过了睿王的马头冲到了前面,又纷纷勒马往后退,好一阵混乱。

        “我当是谁,小惠宁啊。”睿王一眼都没看周遭乱状,眯起眼睛淡淡地说。

        方谨初勒马停步,在马上略一欠身,咬牙开口:“睿王哥哥,我……”

        “臣宣武侯魏钧叩见睿王殿下。”冷不防魏钧控马越过了方谨初,然后挡在他马头之前,勒住缰绳后跳下来,干脆利落地跪下来,朝着睿王行了叩拜之礼,曲正杰亦不假思索跟着他亦步亦趋地跪在了睿王马前。

        “校尉曲正杰叩见睿王殿下。”

        这一下出乎了马背上那两人的意料,睿王没想到此人是这么个来头,他刚刚把他们当成了方谨初的随从,方谨初则没料到魏钧会突然拦住他的话头。

        原来这就是宣武侯,睿王心中一喜,安王叔的势力他与太子都眼馋得要命,本人又太过天衣无缝无可动摇,这几天他花了好多心思想从魏钧这边下手,可这小子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他干爹的亲传,简直滑不溜手,折腾半天连本人的面都没见着,不想在此处意外碰上。

        顿时他连毁鹰之仇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二位免……”

        “臣随同世子行猎,不知殿下至此,一时失手伤了殿下的爱鹰,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魏钧没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连睿王的叫起都被打断,一气呵成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住了。方谨初霍然抬头,目中震惊了一瞬又立马收敛,睿王刚准备好的客套话直接被堵回了腹中,一时竟没想起来应该说什么。

        场面安静了,魏钧就那么在方谨初和睿王两匹马中间低头跪着,不动如山,任凭一种尴尬诡异的气氛在周围弥漫。

        半晌,方谨初率先开口,声音极冷静。

        “睿王哥哥,抱歉伤了你的爱物,惠宁替家兄赔罪,明日必寻一只更好的赔给哥哥。请睿王哥哥念在家兄于国有功,且是惠宁义兄的份上,开恩宽赦,不要怪罪家兄。”

        他竟然顺水推舟,顺着魏钧的意思把误射猎鹰的责任推诿给了他。

        两人这套说辞一出,睿王倒没有丝毫怀疑,因他一直知道方谨初那小子叫他父皇惯得比自己都顽劣任性几分,娇气懒惰还好面子,拉一拉弓弦都嫌弃手指疼,几家贵公子们约着去郊猎就他带着家将,自己骑个马被簇拥着,一圈逛下来箭筒里的箭都还是整数。

        说自己的鹰是方谨初射的,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原也知道必是这小子跟前的奴才干的,只是没料到居然是宣武侯魏钧。

        他不禁有些踌躇,这事原本是个极好的机会,他正愁怎么不动声色地令姓魏的收下自己的好处,或者让他欠自己个人情,人情就自动送上门了。若此刻周围没有旁人在,他定然不用二话,装也能装出个礼贤下士大度宽容的模样来,就势上前拉他起身安抚几句说点漂亮话,回头再借这么个由头邀他去打几次猎,多好。

        可偏偏在场的还有个世子堂弟,听那小子口吻,是打算直接把这事揽到他自己身上,那性质就又不一样了。他方谨晨的圣眷就算比那弱不禁风的太子弟弟强点,也决计比不上这小东西一半。从来不管任何人因为任何事跟惠宁起了争执,在他父皇那里也绝讨不了好,小东西一撒娇那就什么原则道理都没有了。惠宁若定要替魏钧出头,闹到御前搞不好还得让陛下骂他玩物丧志。

        可若就这样轻易地放过,别说他不能甘心,就是面子上都有点过不去。

        这么一耽搁,睿王还没拿定主意,方谨初先不干了。他抬腿从马背跳下来,几步冲到魏钧身边,就要伸手拉他起来,气恼地说:“睿王哥哥好大派头,不过一只畜牲,还让我大哥给你长跪请罪不成?说赔你就是会赔你,就算我手上没有,我找爹爹和阿伯十只百只给你寻来,若定要得理不饶人,我就去告诉阿伯说你苛待朝廷功臣。”

        魏钧低头跪着一声不出,一副听凭两位主子处置的模样,暗里快要笑破肚皮,可算见着这孩子胡搅蛮缠的本事了,名不虚传。

        他顺着方谨初的力道站起来,仍然低头垂手仿佛惶恐状,方谨初又拉曲正杰起身,睿王忙跟着下马。事已至此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别说没法跟魏钧计较什么,此时连接受方谨初的赔偿都有些不妥,眼看竟是要吃个眼前亏。他心中气闷,绷着脸走过来,却不得不客气几句。

        “为兄不过是久仰魏将军盛名,一直无缘见面,乍听见百丈之外杀我猎鹰的居然是取了羌戎王庭的魏将军,一时惊讶而已,哪里谈得上怪罪苛待,惠宁你不要多心。既见识将军神威,又是惠宁你的干哥哥,孤如何还能说什么,也算我那玩意该有此劫。父皇国事繁重,王叔军务纷杂,你光知道说孩子话,哪有为一个玩物惊动他们的道理,赔偿之言不必再提。今日本是你生辰,就当那鹰是我送你的礼物,叫你自己不小心弄坏得了,回头可不许再管我要别的好处。”

        方谨初听他说完,方转怒为喜,抬头冲睿王笑道:“那惠宁可谢谢睿王哥哥了,回头等哥哥生辰,惠宁定给哥哥补一份大礼。今日华姐姐邀我去清凤居吃酒,陈孟两家小子也去,睿王哥哥可要一起?”

        他笑容天真烂漫,比往日更多了些乖巧,睿王不禁失笑,怒火倒散了不少,心道看来传言无误,这小子还真是挺看重他那便宜哥哥,为给他还人情连主动邀请自己去玩乐的话都说得出来。

        “你们一帮闲人寻开心,我这个武夫就不去打搅了,早回去办父皇的差事是正经。”他寻个借口漫不经心地拒绝了,又看向魏钧:“魏将军,今天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孤不是那等小气之人。得空了随孤去云山行猎,再见识将军武艺。”

        魏钧连忙抱拳俯首:“多谢殿下宽恕抬爱,臣不胜惶恐。”

        睿王略一点头,翻身上马,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等人群都消失,方谨初忙回过身来,认认真真地朝魏钧行了一礼:“多谢兄长解围。是惠宁莽撞,连累兄长受了委屈。”

        他弯着腰满脸羞惭,魏钧微笑着扶住他手臂,又在他肩上拍了拍,“不算什么,惠宁不必客气。你不愿意被他知道你藏了武艺,那就我来出面,我与你荣辱本是一体,何必太过认真。”

        方谨初听他一言道破自己的顾忌,顿时更加感激。

        他想了想,索性拉着魏钧的手,往安澜池畔走去,慢慢地开始解释。

        “我不想让外人知道我其实会武,倒不是忌惮睿王他们,只是怕给我爹惹麻烦。你知道的,我爹本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弟弟,年轻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陛下一日老似一日,就算再信任我爹,再宠爱我,也未必愿意听见什么我爹后继有人之类的话。我爹岁数也到了,要不了几年就得解甲归来,到时候直接把兵权分出去,随陛下或者新君处置也就罢了。如果让他们觉得我爹教我练武,是有让我继承边军的打算,只怕未必能容得下我爹继续独掌边军大权。再说当年若不是我舅舅去世得早秦家一时后继无人,我外祖家也未必能甘心离开中枢退守湘水,如果让他们知道还有个我能上战场,必然要撺掇我母亲拿我的名义抢夺军权,那可就真是大祸临头了。”

        他娓娓讲述,平静之中带着无限的怅惘,千般心事尽数倒映在安澜池波澜不惊的水面,变得像白云飞絮一般缥缈淡远,令人无可捉摸。魏钧静静地听他说完,没做任何评价,只伸出右手揽住他肩膀,以求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与支持。

        旁边曲正杰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唏嘘:“难怪你宁肯被你娘责怪,也不愿让她知道你的本事。这么多年韬光养晦,真难为你怎么撑下来的。”

        方谨初偏头看了看他,温颜一笑,往前走了两步从魏钧臂弯下出来,爽朗地笑道:“还好,反正功夫是我喜欢才练的,练出来也是我自己的,旁人不知道也不影响,我若想出风头,还差这点名声吗?”

        曲正杰闻言更加敬佩,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

        “哎不对呀,你连这么大的事都能把王妃娘娘瞒得密不透风,怎么跟我们吵架那样的小事还能让她老人家知道?那日若不是将军坚持,你娘真的会打你的吧?”

        魏钧对此事同样早有困惑,很明显王府真正做主的一直都是方谨初而不是王妃,他若真心想瞒,哪有瞒不住的道理。

        却见方谨初苦笑一声,有些无奈地解释:“我总不能事事都瞒着家母,她总觉得皇伯父对我百般宠爱不是好事,担心惯坏了我给家里惹祸,我留几个人在身边给她时常说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好让她安心。至于那天的事……”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望了魏钧一眼,平静地说:“当时初见,我并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想着兄长以原本的出身几年之间就得了如今的成就,难免有点常人难及的傲气,未必会把我这个徒有其表的纨绔放在眼里。到时候如果你们回靖安,添油加醋说几句什么‘安王世子仗势欺人,侮辱军功在身的将士’,我爹生气倒还在其次,怕的是因我一人之失伤了靖安的军心。我就想借我娘的手使个苦肉计,挨上一顿打,给你们出了气,也就罢了。细论起来我那天确实挺过分的,受点责罚也不冤,反正我还有武艺在身,大不了运功抗过去,也不算什么。”

        他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却让魏曲两人齐齐动容。魏钧当即就想起方谨初最后那句关于“存心算计、投机取巧”的道歉,这才明白原来对方当时语中所指并非是诱哄自己给他求情,而是借求情之事刻意拉近和自己的关系,从而试探自己的人品心性。其实这孩子从一开始,就打算把这事独自扛下来。

        魏钧突然生出一种庆幸,幸好自己当时的表现不说完美无缺,总算没有让对方失望,最终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假如他囿于成见,或者当真如惠宁所说,因为某些无聊的骄傲,错失了那孩子的真心……那定将是一件终生憾事。

        曲正杰却被他最后那句话说得有点跃跃欲试,放眼四周张望见空荡荡的并没有旁人,便摩拳擦掌地问:“你究竟有多厉害?”

        方谨初乐了,望了望魏钧,看见对方脸上同样带着好奇,遂朝曲正杰招了招手,言简意赅地说:“来。”

        曲正杰就去看魏钧的脸色,魏钧点了点头,他再不客气,略一作势蹂身扑了上去。

        ……

        三十招之后,他从地上爬起来,震惊地道:“我的天,你这什么功夫?我都没明白怎么输的?”

        方谨初拽了拽衣袖,淡定地答:“还要再来吗?”

        他神气骄傲,再不掩饰自信之色,甚至朝魏钧也招了招手:“大哥要试试么?”

        曲正杰就开始怂恿魏钧上,魏钧也没客气,略一点头:“我试试。”

        这回两人用了更多一些时间,方谨初也明显更慎重了,但仍然出手迅捷毫不迟疑,魏钧亦不敢丝毫小瞧于他,拿出浑身解数,招式用得让人眼花缭乱,和他以快打快地连过数十招,看得曲正杰心旷神怡。

        约摸百招之后,就听方谨初闷哼了一声退了一步,魏钧朝后跃出一丈多,赞道:“真不错,我若不是使了点诈,恐怕打不过你。”

        方谨初脚下使力站稳,惊笑道:“还是大哥更胜一筹,我比不上。”

        魏钧摇头,对曲正杰解释:“惠宁的内功练得极扎实,比你我都强,反应也快,只是没什么动手的机会经验不足,让我占了点便宜,如果多来几次,我就要输了。”

        曲正杰顿时更加不可思议,这哪里叫藏拙,分明就是深藏不露。他跟将军两个从小练武沙场征战回来的,打起来居然赢不了方谨初这么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说出去可不要惊掉人下巴。

        方谨初也很兴奋,他埋头苦练十余年,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水平怎么样,现在一朝得到来自军方第一新秀的认可,心中大乐,满腔踌躇满志的情绪再忍不住显露出来,昂着头神气的不行。

        这样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傍晚,华歆公主见到他之后大为惊奇,忍不住问:“惠宁?你今天遇上什么事了,高兴成这个样子。”

        方谨初一侧身,把身后的魏钧让出来,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靠在他肩上笑眯眯地说:“我大哥回来了呀,陪我玩了一天,还说要带我去边关打猎呢。”

        魏钧正准备给华歆公主行礼,被他压住胳膊抬不起来,不禁苦笑,只好在嘴上说道:“臣魏钧见过公主殿下、见过……”

        他望向与华歆公主并肩站着的另一位衣饰华贵、明显是皇室中人的青年,不知该怎么称呼,身边方谨初已惊喜地开口:“槿凌哥哥,你怎么也来了。”

        魏钧顿时明白了此人的身份,原来是郑亲王世孙。此时身后曲正杰早已跪地行礼完毕,他轻轻拍了拍方谨初的手示意他松开,同时膝盖下弯也想跪下,却感觉对方握着他胳膊的手紧了一紧,正不解其意,华歆公主已笑止道:“宣武侯,别跪了,孤都听说了,父皇见你都命行的家礼,现在咱们在外面玩乐,跪来跪去好不麻烦。”

        说完,她转头对着郑王世孙方槿凌笑笑,又说:“安王叔叔的养子,咱们就兄弟相称吧,你跟魏兄谁大?”

        方槿凌摇头嘲道:“你不至于这么孤陋寡闻吧?咱们魏兄弟二十二岁弱冠封侯的名声满平都谁人不知,却来问我谁大谁小。”

        华歆公主“哎呀”一声,惊笑道:“我这不是忘了,观魏兄相貌,可不像才二十出头呢,果然久经沙场磨砺,就是比那帮小子沉稳多了。”

        方槿凌失笑,又换上客气的表情,朝魏钧拱了拱手:“我是乙卯年生的,比你大七岁,便托大称你一声兄弟了。”

        魏钧忙向华歆公主和方槿凌分别欠身口称“不敢”,仍旧以“臣”自称。

        方谨初就携了魏钧手臂要进去,还没迈步旁边刚才没敢插话的几个公侯子弟一起簇拥上来见礼,方谨初这个亲王世子自不必说,魏钧亦是在场少有本人爵位在身的,除了方氏皇族便属他身份最高,当下众人乱哄哄地拱手作揖喊了一连串“世子”“侯爷”,魏钧纹丝不乱一一抬手回礼,方谨初却只点点头就罢。

        一通忙乱客套之后,魏钧便把这些人的身份记了个七八成,感觉真心不比记地图沙盘容易多少。这里面大部分都是生面孔,魏钧先前出去应酬倒是见过其中几位的父兄,也是听他们自报家门才对上号,其中却有两个熟悉面孔,正是那晚在金沙桥下画舫中起过争执的,据说跟方谨初玩得挺好的那两位睿王的亲戚,分别叫孟梁和陈隅的。

        那两人这几天早就听说这个姓魏的很得小世子的欢心,现在一见果然不假,方谨初简直寸步不离地缠着这人,连他们都很少直呼方谨初的乳名,姓魏的却直以“惠宁”呼之,心中不免就有些尴尬别扭,反而是魏钧大大方方,只说那日不打不相识,二位公子别来无恙什么的。两人刚迟疑一瞬,方谨初已用告诫的目光望过来,两人只好都皮笑肉不笑地作了个揖,说点“不知是将军”“多有得罪”之类的话。

        所谓清凤居,背靠平都西郊由云山山脉绵延过来的一座矮峰,几乎就在平都城墙脚下,几间瓦舍楼阁随山坡走势点缀,似拙实雅,给人一种置身山林旷野的感觉,向来是顶尖权贵们日常消遣的绝好去处,不过也只是庭院布局新奇罢了,究其根本,依旧是个宴饮交际的大俗之所。

        至少就魏钧来看,感觉还不如那天金沙桥下那条画舫,虽然地方不如此处敞亮,却可将十里繁华尽数纳入景致之中,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像此处,虽然借的是自然之景,可人工穿凿痕迹太重,远望周遭荒僻寂寥,反而衬得这几间灯火辉煌的房舍不伦不类起来。

        不过此地倒是有一个好处月练街比不上,那就是荒凉僻静,若有点不愿为人知的隐私想谈,倒是不必害怕隔墙有耳。

        魏钧和曲正杰在军营里混久,早练出千杯不醉的酒量,不是那帮王公子弟可比,几杯清酒下肚,邻桌早已得兴,“圣人”“贤人”摇头晃脑地一通吟咏,这两人却只当是漱了漱口。他坐在方谨初身边,看着那小子戴回了纨绔的面具,笑得张狂肆意,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越喝眼睛越亮,跟华歆公主两个高谈阔论不休。其他人殷勤地奉承着,凑趣的话此起彼伏,更惹得那两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只有郑王世孙,跟魏钧说话的时候仿佛一点架子都没有,笑容也一直淡淡地挂在唇边,可旁人却似乎都有点敬畏他,他若开口则必有人用漂亮话小心奉承,不说话的时候便没什么人敢主动与他搭话,满场觥筹交错杯盏乱飞,只显出他一人从容矜贵。

        魏钧想起刚刚进门时方谨初看到此人时的反应,似乎是紧张了一瞬,心中微动,目光在方槿凌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后者很快察觉,微微偏头迎上了他的视线,魏钧笑容加深,大大方方地朝他举了举杯,对方愣了一下,很快也回了一个微笑,两人隔着方谨初与华歆公主的桌子遥遥互相敬了一杯酒。

        又坐了一会儿,席上就有人陆续开始告罪出去更衣,更有些心思活泛的,从公主与世子姐弟的态度,看出那位新贵宣武侯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就绞尽脑汁想着趁他发达之前先巴结巴结。酒过三巡气氛越来越松散活跃,放得开的就开始上前向魏钧敬酒,一会儿干脆连人都从席上拐了下来谀词如潮地围攻上去,连带曲正杰周围也有人围着勾肩搭背。

        突然听见次席上坐着的世子语声微哑,带一点上扬的尾音说:“我坐腻了,出去走走,你们自便吧。”

        说完,他也不理在场其余人的反应,直接站了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朝着上座那两位挑眉笑了笑:“阿姐,陪我去转转呗,槿凌哥哥也去,咱仨走了也好让他们松快松快,省得还得惦记什么礼数。”

        那两人各自哈哈一乐一起应允,遂起身跟着走下了坐席,方谨初站到了他们中间一左一右拽着两人手臂,在众人一片行礼告别声中走出了主厅。

        初夏晚风幽凉,送来一阵阵花香虫鸣,三人先分别去更衣毕,出来信步闲逛了好一阵,最后沿着山路登了十余级台阶,进了一处名唤半坡亭的凉亭。

        坐定以后,方谨初厌厌地托着下巴,伏在了亭子里的小桌上,不复刚才的飞扬神采,华歆公主就问他:“喂,琢磨啥呢惠宁?”

        方谨初摇摇头没理,方槿凌笑道:“你倒是挺抬举你那便宜哥哥,这么用心给他铺路?借你的生日宴给他做人情不说,还特意把我俩叫出来方便他们叙话?”

        方谨初“哼”了一声,脸色沉了下来,带着淡淡的不屑说:“什么铺路,我是懒得看他那张狂样子,眼不见为净。就跟我混的这帮狐朋狗友,哪个又能入了他魏大将军的眼。”

        凉亭另一侧有一条下山的小路,曲曲折折不知道具体通向哪个方向,从亭子里只看得到一个拐角,剩余部分都被一排刚吐蕊的蔷薇花障遮住了。方谨初刚刚在席上喝了不少酒,现在酒气上涌脸面发红,夜色下看不分明,他暗暗运功把酒气往下压,隔着草木隐约听见底下有点细碎的人声脚步,以为是哪个宾客或者清凤居店家的人,也不在意。

        听他这样说,另两个都颇为意外,华歆公主推了推他张大了眼睛问:“怎么你会这样说?你不是挺喜欢你家这位义兄吗?我听你一口一个大哥叫得实诚,还觉得奇怪来着,想着你原来最烦有人拿你爹身边的年轻将领跟你比,怎么反倒对这个宣武侯另眼相待,现在又是另一种说法?”

        方谨初直起腰来,望着凉亭顶上的藻井一声嗤笑:“我不做出这么个姿态来,我爹娘那儿哪能过关?你是没见我爹,隔三差五地来信就跟我吹他那个干儿子是个习武打仗的奇才,连我娘都指着他教训我,他还挂着个立功的名头,我还能说什么?你没听孟二哥和小隅说吗?就为那天在金沙桥那儿我说岔了一句,我娘差点动家法板子打我。”

        他越说越气,猛然站起来,倚着凉亭的柱子气鼓鼓地说:“他算我哪门子大哥?我哥哥倒是不少,却没哪一个是穷养马的泥腿子出身,义兄义弟叫着好听,谁不知道他瓤子里不过是我爹跟前一个牵马的奴才,家将亲兵之流罢了,哪里就连尊卑都不用分了?军功封侯又怎样,满北靖那么多侯爷,又有哪个敢在我面前轻狂,偏就他魏大将军,也不知道是真拿自个当回事,还是不会看眉眼高低,我喊他一声兄长,居然真敢叫我惠宁。我就等着哪天他叫习惯了,到阿伯面前也喊这么一声,治他个御前失仪之罪才好。”

        另外两人越听越哭笑不得,心里却明白这才是这小子真正的德行,目中无人又蔫坏的,方槿凌就淡淡地数落他:“你又何必这么淘气,既然看不上他,寻个理由远远避开就是了,他再怎样不合时宜,还能真勉强你不成。”

        “我怎么没避开?”方谨初提高了声调,“你去我府里问问,自从他回来,我哪天不是早出晚归的,就怕跟他照面。也就是今天不凑巧,我为去给阿伯请安回去换了身衣服,正好让他撞上了,听说我要进宫,当即就央我替他引荐说想私下里提前见一见陛下,还当阿伯的面说要陪我过生日,见缝插针的,我都差点反应不过来。”

        蔷薇花障后面有一点悉索的微响,好像有小兽物钻过去似的,亭中三人谁也没留意,光顾着听方谨初说话。华歆公主笑了半天,幸灾乐祸地说:“要不然哪天我替你在父皇面前求一求,寻个由头给他外放了得了。我看他这也是个会钻营的,可别真让他借你的势留在了平都,那你可有的糟心。”

        “那敢情好,”方谨初立马道,“我是不怎么懂那些做官升迁的正事,有力气也不知道要怎么使,怕万一使歪了反顺了他的意,或者使过了面子上太难看到时候再让我爹给驳回来。你若有办法,帮我出出主意?槿凌哥哥?你也帮我想想招呗……谁?”

        最后一声他蓦然拔高声音,同时猛然转身,几步奔下了凉亭冲到蔷薇花障另一侧,恰看见甬路尽头一片玄色衣角消失,夜色下仿佛幽灵乍现一般,凭方谨初的绝好眼力,都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华歆公主和方槿凌亦跟着走下来,看见孟梁和陈隅正迎面走过来,朝他们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臣不知三位殿下在此,无意路过惊扰,还望恕罪。”

        华歆公主乃是太子胞妹,见是他俩颇为扫兴,随意挥了挥手命两人退下,方谨初突然道:“刚刚谁同你们一起?”

        两人倒退着走了两步又停住,对视一眼,由孟梁开口:“世子,并没有旁人,只有臣和小隅一起。”

        方谨初不语,眉心蹙起,由着两人又告退了一次离去。

        这一夜的席面闹到了快四更才散,等在门外的车夫都个顶个的哈欠连天,清凤居的老板毕恭毕敬地亲自把他们送出来,还说准备了清净的上房本打算供贵客留宿,被他们毫不犹豫地拒绝,反正方家那三人都有随时叫开城门的特权,不管多晚都回得去。

        方谨初登上马车的时候,魏钧和曲正杰已经等在里面,见掀帘子被他掀开,魏钧朝他伸出手去欲拉他上来。

        方谨初踩着车辕,目光在他玄色的窄袖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抬头望过去,眼中复杂难言。

        魏钧却恍如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眼中有恰到好处的惊愕,伸出的手就那么停在车厢门口。方谨初垂下目光,把手交在他手里,被他用力一把拉进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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