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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少年行


一路无言。曲正杰吃饭的时候帮魏钧挡了不少酒,本来还强撑着不想在将军和世子面前失礼,马车一跑起来就再控制不住晕乎乎地靠着厢壁睡死过去。魏钧脸上很平静,半阖着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方谨初则用肘部撑着膝盖,脸埋在手掌中,几乎一直没有抬头。

        三辆马车在进入皇城之后沿着高高的城墙一路向北,安亲王府比华歆的公主府和郑亲王府都近,方谨初他们第一个到,他们方才登车时已经告别过了,另外两辆车都并没停留。王府角门口早有仆人在等候,忙上前伺候两位主子下车,又跟随车的仆人一起把曲正杰扶了下来。方谨初让他们先往前走,自己慢慢地跟在后面,魏钧又落后两步,三人前后隔了十来步,就用这么奇怪的队形一直走了半天,走到皎月馆的黛瓦出现在他们眼前。

        方谨初停步,看着他们把曲正杰连扶带抱地弄进去,然后就这么在门口慢慢蹲了下去,手臂抱住了头。

        周围立马就有极轻的脚步声从几个方向同时传来,却在看见方谨初的某个手势之后,又一起消失。

        魏钧恍如不觉,他负手站在方谨初身旁三尺的位置,耐心地等待着,却并没看他。

        一声极轻极轻的呜咽飘散在了晨雾中。

        终于魏钧发出一声长叹,然后走到了方谨初的对面半跪下来,展开外袍把他兜头搂进了怀里。

        方谨初全身僵硬了一瞬,连呼吸都停滞,紧接着他骤然间痛哭失声。

        魏钧明白他为什么哭,却不知道自己能够说些什么,只好以沉默陪伴着他,右手在他后背缓缓地拍着,就像在哄自己家中的弟妹。

        “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我……”

        魏钧马上答道:“不要说对不起,我知道那些话不是你的本心,你不必道歉。”

        他感觉方谨初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马上又问:“你忌惮的是华歆公主,还是郑王世孙?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他镇定自若的口吻给了方谨初极大的安抚,方谨初控制着自己深呼吸了几次,然后轻轻推开对方,直接坐在了自己脚跟上,红着眼睛望着魏钧。

        “你不用做什么,我可以处理好一切,只要你还愿意做我的哥哥。”

        魏钧又叹了口气,从一开始,两人之间就有些问题没说清楚,原本他以为不必说,现在却发觉还是有必要让对方知道。

        “惠宁,有些事我虽然不擅长,可并不代表我不明白其中的重要。我承认先前是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以为凭义父的尊位,朝堂之事必可高枕无忧,可是既然我现在见了你,怎么会仍然抱有这样的误解。”

        他落下另一只膝盖,学方谨初一样直接在砖石上跪坐着,缓缓地说:

        “你今天说,不能因为你一人的过失,损害靖安军的军心,我很敬佩,可是惠宁,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个不懂大局,只会呈匹夫之勇的莽夫?且不说你我在身份地位上的差异,我光年龄便大了你六岁,你事事都为我担当,我自然感激敬佩,可你却也不必这样小看了我,认为连几句敷衍旁人的假话,都有可能让我误会。”

        “我不是……”

        “我知道,你是谨慎压抑惯了,你一个人在平都伪装了太久,除了自己并没有谁可以信任,你不敢接受一点失控的可能,宁肯十倍百倍地委屈自己。”

        方谨初不说话了,眼眶再度湿润。

        “你以一己之身,牵涉外戚之患与夺嫡之争,还要设法平衡你父亲手中的兵权,其中艰难可想而知。我不知道你具体都做了什么事情,可我知道不管那是什么,必然都是极了不起的。你才十六岁就能把这些事做得这么好,那么只要你有些许发挥的余地,假以时日,你的成就定然还要超越你的父亲。”

        魏钧缓了一缓,忽然语气一转。

        “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吗?我并不是想安慰你,或者赞扬你的努力,我是想说——”

        “承蒙世子抬爱,愿意与臣兄弟相称,臣却想让殿下知道,别说殿下今日的话不是本来意愿,就算您说的是真的,臣也并没有什么不甘心。你视我为兄,我便斗胆以长兄自居,护你如幼弟,您若视我为家臣,臣便拱卫您如主君,亦是臣的本分。臣之心意,其实自臣归来时初见殿下就已明了,只不过当时完全是为了报答殿下的父亲,现在却是为了殿下。”

        说完,他直起身子,就着跪姿朝方谨初俯首,行了一个叩礼。

        方谨初呆住了,半晌无语,甚至都忘记说一句“平身”,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魏钧的后脑勺。

        魏钧更加不会催促,保持着叩拜的姿势,安安静静地等待他想通。

        他等了很久,几乎都要开始跑神,才听见对面那人低低说道:“我知道了,大哥。”

        魏钧呼了口气,利利索索地站起来,然后去扶方谨初,待他起身后,又蹲下来给他整了一下被露水沾湿的下摆和裤腿,既像哥哥照顾小弟,又如仆从侍奉主人。

        方谨初一动不动地站着由着他弄,完毕之后,他突然挽住魏钧的手,语气已然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华姐姐是太子哥哥的胞妹,她的立场不言而喻,不过太子哥哥架子一向很大,他们兄妹情份并没多重,我又与她从小亲厚,就算有什么不妥我若求她为我保密,她也不会拒绝。但是郑王世孙……他一直以闲散宗室自居,但是我见过不止一次他半夜三更地从我阿伯寝宫出来,我怀疑……”

        “惠宁,”魏钧听到此处忽然打断他,笑容体贴,“你已经两日两夜没睡了,就算你年轻底子好,可也不是这么熬的,如果没什么紧要之事非得现在做不可,那就先歇歇吧,这些事情等你醒了再说不迟。或者若有什么现在想做我能代劳的,你直接给我命令也可。”

        方谨初卡壳,“哦”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会儿,竟显得傻呆呆的。魏钧失笑,干脆不由分说搂着他进了皎月馆,一直进到正屋的内室,把他往自己床上一推,粗着嗓子说:“睡觉。”

        方谨初被他掷在了褥子上,后脑靠着枕头,乖巧地闭上了眼睛,旁边服侍的忙上前为他脱靴解衣,外面捧水盆布巾等着的鱼贯而入,魏钧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随后几日波澜不惊,方谨初那日睡醒后并未再多解释,魏钧再度问到他需要做什么的时候,也只笑着简单答了他一句:“貌合神离。”

        魏钧便会意,出门会客的时候也配合着做出点无奈或不甘的姿态来。

        那日他被孟梁和陈隅两个撺掇,去花障后面听见方谨初他们谈话,他早看出两人不怀好意存心算计,不过顺水推舟瞧瞧他们使什么伎俩,事后亦详细同方谨初说了当时的情况。方谨初听过后没说什么,不过后来魏钧听说他到底寻了个由头,把那两个狠狠收拾了一顿,甚至闹得熙和帝都知道了。

        老皇帝听着陈妃的哭诉,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家那小子眼空心大,也是该受点教训了。”

        陈妃顿时不敢再说,恨恨退了下去,转头就发了一封旨意回去,又给陈隅一通大骂。

        这一下平都凡消息灵通点的,都仿佛知道了安王府一亲一干两个儿子之间闹了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龃龉,只不过当事的三人身份贵重无人敢去他们面前打听,偷听的两个又被方谨初狠狠告诫过也不敢朝外乱说,是以并没什么人知晓方谨初那几句话的详情。

        而自从魏钧向方谨初剖白了“忠心”,两人实际的关系又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方谨初依旧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不过却并不再事事讳莫如深,有时也会没头没脑地给他送一封便笺之类,告诉他时间地点让他去见某个人物,说几句怎样的话,甚至有次还说需要几个生面孔,从魏钧手里借了几个亲兵,三天后才还回来。王府的气氛开始变得越来越紧张,但却并不再有先前那种貌似融洽实则泾渭分明的界限,连曲正杰都说感觉他们好像在打一场不需要真刀实枪,却依旧惊心动魄的仗。

        五月初二夜里,魏钧按方谨初吩咐见了某个权贵回来,在自己屋门口看见了里面等候多时的方谨初。

        他穿着一身游侠打扮的布衣,一应昭示身份的配饰皆无,坐在榻上靠着隔栅的木板正睡得酣沉。

        魏钧忙朝身后的曲正杰等人做了个禁止的手势,命他们都退出去,然后放轻手脚走进去,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随手拿了一本剑谱翻看起来,等着方谨初醒来。

        那孩子睡着的时候模样格外乖巧,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出一点灰影,鼻子居然是轻轻皱着的,下颔咬得有点紧,脸颊看起来比平时圆润了一点点,殷红的嘴唇也抿着,嘴角延伸的线条细如刀锋。

        魏钧的注意力渐渐就不在剑谱上了。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件事,他从靖安回来之前,义父好像提过一句,说他眼高于顶,整个靖安城的姑娘也没叫他挑出能看上眼的。现在马上就要正式封侯,眼看身价不比以前,如果在平都有投缘的女孩儿,不妨留意一下等他老人家回来给他提亲。

        如果说美貌,他还真没见过哪位姑娘小姐比得过眼前义父家的这个宝贝,连那日见到华歆公主,两人血缘极为相近,容貌亦颇多相似,细看却似乎也逊她惠宁弟弟一筹。

        就是这孩子多年刻意伪装也好,耳濡目染也罢,到底还是在平都这个繁华场中被养出了点娇蛮气质,如果有机会能带他去军营里摔打摔打,培养点铁血干练的气魄,想必将更加风采夺目。

        只不过……如果他去军营,恐怕也只能看见他摔打别人。

        魏钧被想象中世子殿下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画面逗笑,放下剑谱的手略重了一点,方谨初已然惊醒。他从沉睡到清醒之间没有任何过度,刚一睁开眼目光就是清亮的。

        “大哥,你回来了。”他从榻上坐起来,一边招呼魏钧,一边伸手去捞小几上的茶壶,魏钧起身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柔声道:“嗯,我回来有一会儿了,看你睡得正熟没叫你。找我什么事?”

        方谨初捧着冬青茶杯喝了一口,抬头笑了笑,平静地说:“我刚从宫里出来,明天陛下会正式召见你,来跟你打个招呼。”

        魏钧呼吸一滞,心中瞬时紧张得砰砰跳起来。

        他隐约知道,让方谨初忙了快一个月的,其中一件很重要的事,便是他的前途安排,看样子这是终于有了结果。

        魏钧忽然有些诧异,这明明是一件足以影响当前的朝局,乃至他本人一生至关重要的大事,他却自始至终都没认真询问过方谨初的安排,就那么安之若素地等待对方为自己铺好了一切,最终把一颗未知的果实放在了自己眼前。

        他怎么能确认,对方代替自己做的决定,给自己做的安排,就一定是自己想要的呢?

        他甚至有种预感,这个结果可能会好到超出自己的预计,在自己的全部想象之外。在此之前,他以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禁军或御林军的一个统领,或者边军四五品上下的职衔,有独掌一军的资格。

        须知他这个三等侯听起来威风,可那更多是给他军功的嘉奖,未必是对他本人领军能力的认可。他在军中资历还很浅,只是运气太好初次独立掌军就建立了举世瞩目的功勋,北靖开疆拓土从先代皇帝开始已经有数十年之久,军中最不缺的就是侯爵贵族,他也就是沾着义父和这次功劳的光,才能博得平都这帮权贵的关注,并不代表他一定会被皇帝重用。

        方谨初没有卖关子,略停顿了一瞬,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这个结果。

        “丰野镇抚使,领正三品定远将军衔。”

        魏钧霍然起身,碰翻了茶几发出“乒砰”巨响,却比不上刚刚那寥寥几个字在他脑中的震响。

        他张口结舌,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这可真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丰野是西北边陲的重镇,和西宁只有一山之隔,是头等的边防重地,满北靖一朝,可有二十二岁的封疆大吏?可以想见明天这条消息传出去,会掀出怎样的轩然大波。

        下一瞬,他立马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陛下想对西宁用兵?”

        方谨初看着他的表情由震惊、茫然、狂喜,突然转向严肃,不禁欣然点头。他的大哥没叫他失望,第一时间关注的是北靖整体的朝局,而没有被属于他个人的巨大荣耀冲昏头脑。

        他昂一昂头,冷静地给他讲了起来。

        “不是陛下要对西宁用兵,是西宁将有异动。武威十五年西宁定国公卢璟奉命镇守肃州,秣马厉兵了十三年,为的便是夺回边关的掌控权一雪前耻。五年前陛下放西宁王世子和清遥公主归国,本是为平衡西宁内部主战与主和的势力,但不久之前陛下查到,那位封号为梁王的王世子明着还主张和平通商,实际早已靠拢了主战派,正在全力支持卢璟备战,连派来北靖的间者暗谍都已经抓到了好几个,陛下怎么可能还容忍的下去。”

        “懂了,”魏钧沉声问,“为什么是我?”

        “明面上的理由,是你从小长在西宁边境,熟悉那边的情况,再加上你这回第一次独立带兵,就给了大伙这么大个惊喜,让陛下对将来有可能派你远征西宁这件事充满了信心。”

        “实际呢?”魏钧在他说完一句后立刻追问。

        方谨初却并没马上回答,他垂下眼睫开始迟疑,像在思量一件极难的事又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发呆,屋中气氛一时凝滞。

        “实际……”过了好久,他才长长吐出口气,目光中有无限怅惘,话却说得简单明了。

        “陛下需要有一个人,来分化我爹手里的兵权。这个人,他最好是出身靖安,本身具有一定的威望,能够让士兵们心服,且有远大志向,不甘心终生居于我父亲麾下,如果再能种下一点不可调和的矛盾,以防止他势力过强反过来和靖安抱团联合对抗朝廷,那就更完美了。”

        “而我需要一个人,帮我在明面上吸引一些世人的注意,从而分散安亲王府所承担的压力,同时暗地里还得跟王府同心齐力,好在将来风云变幻的时候,与我们同进同退,让大伙不至于糊里糊涂地做了他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这个人选,除了大哥我再想不到第二人,我说天天盼着你回来,并不是虚言,我一直都在盼望着一个契机,让我把你推上这个位置,却没想到这个契机会来得这样早,这样好。”

        魏钧终于彻底动容,他到现在才想通“貌合神离”是个什么意思,原来他真正要的却是“貌离神合”,才明白从第一夜见面开始,自己在方谨初这里所获得的格外优厚的礼遇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明白原来在这样早的时候,早到他对那人的了解仅仅是一个名姓的时候,那人就已经对自己抱有了这样深切的了解和期待。

        这让他蓦然感受到极深的受宠若惊,以及踌躇满志。

        但他还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通。

        “你是怎么做到的?”

        魏钧感觉极为震怖和费解,就算他能精准无误地把握到皇帝陛下的圣心,能对错综复杂的局势谙熟于心,可凭他一个游离在官场朝堂之外、除了表面尊荣实际别无所依的贵公子,是怎么做到不动声色把事情推动到这个程度的?

        “这要谢谢我睿王哥哥帮忙了,”方谨初笑笑,带着些讽刺与疲倦说,“我本来并不想借他的手,可是那天不巧碰上了郑王世孙,只能够将计就计。我早怀疑郑王世孙表面为陛下做事,实际已经暗自投靠了睿王,或者说,他根本就是在太子和睿王两边左右逢源,我那天说的话事后旁人不知,陛下和我那两位哥哥却一定会知晓。陛下的心意我已说过,至于睿王和太子,原来你身上打着安亲王府的烙印,别人轻易找不到给你施恩的途径,自然就不愿意看你借王府的力量登上高位。可他们若知道我跟你实际并不同心,也给不了你在军中或仕途上的助力,就会极乐意在你还没有一飞冲天的时候提携你一把结个善缘。太子结交你被我给搅散了暂且不提,猎鹰的事却让你欠了睿王一个人情,正好借一借力。我后来让你见的大多都是睿王派系的官员,等明天面圣回来之后,你记得给他一些暗示,让他以为你已经准备投靠他的阵营。”

        “只不过有一点你却要知道,他出手助你坐上这个位置,存的却并不是好心。”他语声转冷,又呷了一口茶,含着一点笑意慢悠悠地继续讲。

        “像睿王那样的人,光有面子上的奉承,绝难让他相信你的诚意,非要有把柄给他不可。你应该知道,镇抚使需要掌管的,军务倒还在其次,如果得不到当地民政官员的协从,粮草与后勤就无法保障。你在靖安的时候有我爹这颗大树自然事事顺遂,可若离了他老人家,不了解官僚内部的派系归属将是你最大的弱点。到时候只要你有任何行差踏错,被睿王抓到你的把柄,自然就可以威胁你向他妥协效忠,你若稍有不从,他就会直接弹劾让你免职,趁机安插他自己的人上去。”

        魏钧悚然而惊,他刚听见自己将出任丰野镇抚使,就已经觉得有点难承其重,现在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样险恶的局面等着他。

        “那你怎知道我可以胜任,不会落入睿王的算计?”魏钧紧锁眉头,感觉颇为难办。

        “因为你有我的支持。”方谨初浅浅一笑,带着种一往无前的自信。

        “有我在,就不会让你两眼一抹黑地进入丰野官场,也不会让你所作所为无法上达天听,更不会让你的家人软肋受到旁人的挟制。我还可以送你一个完整的密探侦查网络,让你用最快的时间掌握西宁敌人的动向。”

        他笑意越来越深,渐渐带出了调侃的意味。

        “你知道吗,其实我原本打的是和睿王一样的主意。我先尽力而为,如果能把你拉拢到我这边那固然好,如果到最后我还是不能确定可不可以信任你,那就干脆用同样的手段把你掌控在我手里,你要是敢不听我的话,我就让你当不下去这个镇抚使。幸好大哥没有逼我做到这个程度,愿意真心认我这个弟弟。”

        他用顽皮如儿戏的态度,说着嚣张霸道的威胁,却让魏钧知道,他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绝不是虚言。

        魏钧深深吸了口气,心里无比诧异自己刚刚怎么会觉得这孩子“气质娇蛮”,过去又怎么会误以为他“天真”,眼前坐着的分明就是个少年老成、多智近妖的千年狐狸。

        他朝方谨初一揖到地,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不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殿下让我往东,臣绝不敢往西。”

        他这么一说,反倒让方谨初又不好意思起来,忙从榻上跳下来,避过他这一礼,立在他侧面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开玩笑的,大哥别介意。等你明天从宫里回来,我就把我手里掌握的丰野和西宁的情况全都交待给你。”

        魏钧立马道:“没有,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在这个位置,哪能没点驭下的手段,你有如此谋略,还愿与我真心相交,自相识便待我一片赤诚,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微微闭目,把刚才方谨初说的那一篇话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一直想到“完整的密探侦查网络”,忽然灵光一现,睁眼一巴掌拍在了榻边,激动地说:“你派去西宁潜伏的人,莫不是苏芩芳那小子?”

        方谨初哈哈大笑,伸出拇指赞道:“大哥真是料事如神。不错,负责查探西宁军情的,正是苏哥,借的是兵部的线,用的却是我的人,最后汇总的信息也在我这里。他的联络人你也见过,就是你和正杰第一天来平都,听过她唱曲的那位锦韶姑娘,现在亦已远赴西宁,顶替了肃州第一乐伎的名头,别号玉柳,住在绛红轩。”

        ……

        原来他那日点名要听《霸王卸甲》是这个目的!还以为这小子真的是去听曲的!

        至此方谨初的秘密终于全盘展现在了魏钧的眼前,他想了又想,忍不住感叹,才短短一个月,再想起初见时的场景和当时的心情,已经感觉恍如隔世。

        第二天,魏钧金殿面圣,正式接受了任命丰野镇抚使的圣旨。

        果不其然,这封旨意立马在平都权贵圈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众人都知道魏钧此番封赏必厚,却也没料到会厚到这个程度。别的不说,这样的重任,他一个养马出身的能担当得起吗?

        在曲正杰目瞪口呆的表情和众人滔滔议论声中,魏钧稳稳当当地接过了诏书,走出了太极宫。

        “将军,这……”曲正杰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他应该恭喜将军,却本能觉得被山一样的压力兜头罩了过来,让他没能把早想好的话说出口。

        “回去再说。”魏钧知道他的想法,淡淡瞥了他一眼。

        “是,将军。哎?不等世子了吗?”曲正杰刚迈了一步又停住,诧异道。

        魏钧回身望向太极宫的正殿,唇角一勾,“不必了。”

        他知道方谨初此时正在里面演戏,一场“不甘心讨厌的人获得如此重用,却因为顾全大局且能趁机摆脱他在眼前添堵,故勉强接受”的戏,一时半会出不来。

        魏钧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边在心里想象太极宫里那孩子装腔作势的模样,笑容怎么都忍不住。旁人以为他是骤获盛宠喜不自胜,也没觉得奇怪。

        五月初五他还要参加礼部筹备的一场封侯典仪,正式赴任的日子则定在了五月十五。原本以为能在平都留一整个夏天,现在马上就要准备走,还得提前几天绕路去一趟靖安,算是辞别旧主,也要再跟他义父商量一些事。虽然据方谨初所说,他爹“只管打仗,一切朝堂之上的远虑近忧通通都是我做主”,但这次即将到来的变化毕竟非同小可,最起码如何在表面上分化兵权、暗地里仍旧保持实力,以及如何吸引世人注意力这一类的事情还需要他义父本人来统筹全局。

        想到这儿魏钧又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简直可以想象等消息传到靖安,他义父脸上精彩的表情。就方谨初干的这些事,如果他义父知情,出发的时候不可能绝口不跟他提,这孩子绝对是自作主张搞了一把狠的,连他爹都当棋子算计进去了。到现在落子已离手,所有环节都开始按照他的安排开始运转,他爹就算恨不能回来打死他也只能接受。

        安亲王会怎么想现在还不得而知,五月初四的中午,下人来报,王妃娘娘从云山别苑归来,马上就到正门,接秦妃回来的,是太子殿下本人,东宫车驾就在秦妃的马车前面,已经进了皇城。

        魏钧和曲正杰对视一眼,忙喊人进来更衣收拾,迎出皎月馆的时候正看见方谨初也急匆匆地往王府正门方向赶,口中还在吩咐下人准备席面,招待太子殿下用午膳。

        三人几乎是刚到门口,就看见了东宫和秦妃的车驾仪仗,魏钧和曲正杰忙从台阶上走下来在道边跪下,方谨初也垂手立在他们身边。

        此时曲正杰也已经尽数知道了方谨初的谋略,同样在心中惊叹钦服不已。可问题是这件事情目前在世人眼中看来,还是“魏钧跳出旧主掌控,攀上睿王高枝,即将自立门户”,这时候碰上太子和秦妃,可怎么是好。

        方谨初趁他娘和太子还没有下车,赶紧对魏钧悄声说了一句:“一会儿你不要说话,让我来说。”

        此时两辆马车都已停下,赭黄袍服一闪,太子的身影已出现在众人眼前,魏钧来不及回答方谨初那句话,忙和曲正杰一起俯首高声道:“臣叩见太子殿下!”

        方谨初也向太子迎过去,在马车边上弯腰抱拳:“惠宁见过太子哥哥。”

        先前众人都传说太子体弱,从小习不得武,如今一见面才发现传言不虚,已经到了五月,所有人都换上了轻便的单衣,太子却仍穿着厚实的锦袍,面容倒是极俊俏,长着和方谨初一模一样的凤眼,面色却远远比不上方谨初红润饱满,一看就带着泛白的病容。

        “惠宁,好久不见,”他朝方谨初客气地笑笑,又提高一点声音喊了“宣武侯免礼平身,”扶着宦官的手下了车,就朝后面秦妃的马车走去,伸手欲服侍秦妃下车。旁人哪敢劳动太子大驾,方谨初忙抢上几步,和荣德甫一起一左一右地把他娘搀出来,两人手碰到一起的时候,荣德甫望了小主子一眼,紧锁着眉头暗暗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事不妙。

        方谨初心里一沉,仍装作不觉,笑着帮他娘拎起裙摆,伺候秦妃下车,然后退后半步给他娘跪下请了个安:“惠宁给娘亲请安,娘亲一路奔波辛苦,不知可还顺利?”

        秦妃淡淡瞥了他一眼,往常不等方谨初真的跪下,母亲早就会把他揽进怀里摩挲,可这次一月未见,秦妃甚至连话都未和方谨初说一句,径自撇下他往家门走去。

        荣德甫跺一跺脚,就想搀方谨初起来,刚一弯腰,就听秦妃冷冷地说:“让他跪着。”

        这句话声音不小,几丈之外魏钧脸色大变。

        他立马就举步上前,刚要说话,却看见方谨初垂在身边的右手四指并拢往下划了一下,是禁止的意思,话到嘴边当即改口:“阿钧见过义母。”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我都听阿朝说了,我家这孽障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学会了表里不一骗人的那一套,我走的时候还以为他悔改了,懂得了什么是尊敬兄长,没想到他居然会瞒着我做出这样的事。不过好在事情虽有波折,有阿朝这孩子帮忙,最后总算没耽搁了你的前途。听说你跟着那孽障,很受了些不三不四之人的诱骗与欺哄,此番正好阿朝接我回府,也让你见一见咱们北靖的储君。”

        方谨初和魏钧顿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无奈苦笑,一个无语凝噎。想不到他们一个没防备,陛下和睿王都敷衍了过去,却被太子这边捅出了篓子,而且听太子话中之意,原来魏钧封镇抚使的事东宫也有出手使力?

        不过反正秦妃与东宫的关系一向密切,从小太子喊她都不是“婶婶”而是“姨妈”,陛下和睿王又都已经知道方谨初那天演戏说的那些浑话,秦妃现在这样的反应倒也很自然,不至于影响大局。

        只除了一件事,方谨初默默哀叹,这次他的皮肉之苦恐怕是真的逃不过去了。

        “姨妈不要生气,惠宁小孩子脾气,宣武侯又是初来乍到,以前素昧平生的,两人一时有点龃龉罢了,您别太责怪了惠宁,倒显得孤多事。”太子过来扶住秦妃的胳膊徐徐劝道,又朝方谨初解释:“惠宁,孤并非有意跟你娘告状,实在是你这事做得太离谱,姨妈听说宣武侯要去做丰野镇抚使的时候整个人都惊住了,孤难免就得给姨妈解释几句,你别多心。”

        秦妃冷哼一声:“知子莫若母,他做的好事我又怎会不知道,却与阿朝不相干。”

        方谨初不由争辩:“母亲,您到底听说我做什么了?”他不等秦妃说,又转向太子,“太子哥哥,您是君,惠宁是臣,惠宁就算再顽劣,也不至于分不清尊卑,哪里敢怪太子哥哥。只是惠宁却不清楚,我到底哪里跑出来那么大的本事,连朝廷任命官员都干涉得来,兄长得封镇抚使,难道不是因为他功业显赫,皇伯父又正在用人之际,故破格提拔的吗?不是好事吗?怎么又成了我的罪过?”

        他索性也不再好好跪着了,往自己脚后跟一坐,极为费解地看向秦妃和太子二人,仿佛这事真的与他无关。

        这话正经极有道理,秦妃和太子一时语塞,恰在此时魏钧也已想通其中关窍,走过来向太子和秦妃深深一礼道:“臣出身微贱,幸而得王爷赏识一路提拔,恩同再造,又蒙殿下青眼,臣尚未来得及拜会殿下,就已受了殿下提携大恩,不胜感激之至,终身不敢忘怀。”

        他口口声声只讲“殿下”却不提“太子”二字,低垂着头做出恭谨的样子,却把无限热忱的目光投向跪坐着的方谨初,看得方谨初心中一悸。

        太子如何能解他真意,还以为是在感谢自己,忙虚扶了他一下,笑道:“宣武侯过谦了。你是人中龙凤,注定会一飞冲天,孤不过借了你一缕青云,免得你被世俗尘杂沾染,羁绊羽翼罢了,你是王叔的义子,便与孤也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其实以孤的本意,本来是想在御林军或者兵部给你安排一个位置,天子眼前做事,升迁封赏都会比较容易。不料孤的人还没来得及进言,就从手下那里听说睿王居然在谋划使你外放,而且根源居然是在我那惠宁小弟身上,急忙让他们更改了方向,索性把你推上镇抚使的位置,免得受人牵制,退而求其次也不算太坏。只不过你既主管了地方上的军队,将来再想回中枢就难了,今日孤来既想见一见咱们的英雄,也算跟你道个别。”

        方谨初暗暗点头,原来如此。他原本的计划也是借睿王的手把魏钧送入西北边军,想拿到镇抚使这个位置却还需要自己再推一把,他都已经想好了如何跟他皇伯父胡搅蛮缠,结果连这一步都省了,原来是太子在里面使了力。

        这样也很好,反而比自己开口更自然不落痕迹,并且他在心里也确实并没有把太子当外人,并不怕欠他的人情。

        想到这里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呼一声:“冤枉!想去边军分明就是大哥自己的意思,我只是怕旁人不信换了个方式表达,并没存什么坏心眼,不信你们自己问大哥?我过生日那天在御苑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他气呼呼地朝魏钧瞪过去,魏钧忙道:“正是,臣一介粗人,不懂朝堂礼仪,第一次跟世子出去打猎,就不小心误射了睿王殿下心爱的猎鹰,还多亏了世子替臣圆上了这个人情,之后臣就同世子说了想回边关的话。后来也因为此事不好拒绝睿王殿下的召见,想不到最后还是让太子殿下费心了,还惹得娘娘误会世子,真是臣的罪过。”

        听他如此说,太子和秦妃才恍然大悟,太子就跟魏钧又客套了几句,说不必放在心上,来日他可以帮忙出面还上睿王的人情云云,秦妃则转怒为喜,把儿子拉了过来说“错怪你了”,被方谨初逮住机会又是好一阵撒娇。

        旁边荣德甫就见机请几位主子有话进府再叙,秦妃毕竟一个月没看见儿子,心中还是极惦记的,气已生完哪里舍得放开自家宝贝,方谨初更乖巧地依在他娘身边一路说着讨巧的话。太子则携了魏钧落后一步慢慢走着,同样亲密地叙着闲话,颇有些君臣相得的意味。

        然而方谨初和魏钧的心里,却不约而同地开始焦躁不安。事情进展到如今虽然已经尘埃落定,却多少有点偏离原本的轨迹,这一日在府门前闹出的动静不小,睿王想必很快就会知晓,他会不会发觉上当搞出来什么事情节外生枝暂且不说,万一让陛下有所察觉,那才真的是后患无穷。

        果然,在食不知味地吃过一顿饭,送走了太子,又目送秦妃回福禧堂休息之后,方谨初立马转身,对魏钧和曲正杰断然说道:“大哥,今天你辛苦一些,跟我去见一下和西宁联络的人,还有些档案要给你,然后你就立马动身去丰野赴任,免得夜长梦多。今后和靖安的联络,也不要在明面中进行,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魏钧就像在靖安接受军令一样干脆利落地抱拳应是,方谨初就带着他大步往外走,一边语速极快地开始跟他交待丰野和肃州两地的情况,末了,他紧皱着眉头道:“这些是最要紧的,我只能同你先说到这里,还有很多情况来不及一一道明,我……”

        “惠宁,”魏钧打断他,冷静地说,“没关系,这些就够了,你不是有稳妥的传信渠道,其他事情以后慢慢再说也行。”

        方谨初喟然叹道:“只好如此了。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在别人手上吃亏,但凡我所知晓都绝不会对你隐瞒,都可成为你的倚仗。”

        “你还是隐瞒一些吧,”魏钧却忽然笑了,意味深长地说:“你这样厉害,没点把柄在你手里,我不放心。”

        方谨初怔住,这句简单的话语好似飞鸿从他心间一掠而过,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须臾又消失不见,似乎对方意有所指,又似乎完全是随口而谈。

        他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请你在顾全大局之外,多少珍重一下自身,”魏钧温和地说,“同样的话我那天已经说过,你若不懂我就再说一次——惠宁,我视你如幼弟亦如主君,你的境遇我会真心牵挂,你的荣辱亦是我的前程,甚至比我的前途更加重要,不管你想要做什么,只要你开口,我就会尽量为你办到,若事不可为,也请你为了我们这些臣属,首先保全你自己。”

        此时夕日欲颓,宫阙楼阁都披上了霞光,望之更显恢宏,方谨初默默垂头,在心里细细思量了一番他的话,慢慢红了眼眶。

        他抬起头,怀着一点唏嘘微笑道:“我没想那么多,我爹从小就告诉我,人与人相交凭的是本心而不是算计,权术之道乃不得已而为之。我以真心交付兄长,能得兄长报我以挚诚,愿与我以性命道义相托,就是我最大的幸事,我并没有什么更想要的。”

        曲正杰一直安静地听着他们对话,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击节赞叹:“我活到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君子之风,不论将来前路如何,惠宁兄弟,请允我做你的同路之人。”

        他坦坦荡荡地凝视着方谨初的眼睛,毫不掩饰胸中涌动的情义,过了一会,方谨初忽然长笑一声,惊飞了一行宿鸟。

        “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我如何敢不珍重自身?大哥,正杰,你们也要为我珍重,我会做你们永远的后盾。”

        “我们也一样。”魏钧立刻说。

        三人在晚风中互相击掌,定下各自珍重的誓言,然后转身,一人回归翻云覆雨的名利场,继续在居心各异的亲人之间周旋,另两人走向遥远的边关。等待应战未可知的外敌仇寇,彼此再无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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