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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抚今悼昔


【第四十六章】抚今悼昔

        【衣服不是死物,而是有生命的灵物。因为它们不仅仅是穿衣者的身外之物,还是承载着制作者祈愿和心血的至宝。它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只不过不会诉说,也无人倾听罢了。】

        四十多年前,西域天器宗。

        那个时候,秋霜月刃这件震古烁今的法宝还没有问世,突发奇想,以自己的法器为名号的凌月秋,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的娘亲虽然不是天器宗的弟子,但她爹却是宗门里一个举足轻重的长老。而且这位凌长老自幼与曲宗主交好,炼器技艺十分高超,就连曲宗主都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胜过他。他行事严谨,事必躬亲,还帮曲宗主立下了一卷严格的宗门戒律,在天器宗的发展历史上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位长老和宗门里其他几个长老的行事风格迥乎不同。其他长老都是身居高位,闲散度日,只是偶尔炼炼器打发一下时间,并不怎么参与宗门内的大事。反观这位凌长老则是活跃得很,一有空就在宗门里到处闲逛,看到有人触犯宗门法规就会立马出言制止,并按照戒律上的条款施行处罚。就因为这个,他在天器宗新几批弟子的眼中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恐怖的噩梦,而这些个年轻人又是敢怒不敢言,要知道,“目无尊长”这一条在宗门戒律里,可是大罪。

        只不过,他们倒也不敢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最多在私下里抱怨几句。

        直到有一天,宗门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宗主,宗主!”

        一个小童连滚带爬地跑进了曲宗主所在的大堂,大叫道:“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曲正道一边训斥一边站起身来,却在看清来着面目的那一刹那,心脏都漏跳了一拍。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在宗门内并不寻常。

        他是宗门里负责看管命牌的人。

        小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大事不好了宗主,就在刚刚,凌长老和凌夫人,还有跟他们一起出去采集灵材的几个精锐弟子的命牌……全……全都碎了……”

        命牌破碎。

        则,魂归眠海。

        风烛残年的曲宗主曲正道,听完这句话,竟是直接后仰着倒了下去。

        “宗主大人!!不好了!来人呐!宗主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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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以后,曲正道一病不起,而曲家大小姐远嫁东域,二少爷曲墨痕在数十年前的霞峰论剑上拔得头筹暂住东域,宗内事务暂时无人以继。于是排行老三的曲宇轩被迫出关,以少宗主的身份接管了宗门里的一应事宜。

        而曲宇轩,虽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天纵奇才,但他整日沉浸于炼器之中,并不懂得怎样管理宗门,因此闹出了许多笑话。这段时期可称得上是天器宗发展历程的低谷,但天器宗毕竟还是西域第一宗门,破船还有三千钉,更何况现在只是换了个舵手,船可没破。

        真正遭到灭顶之灾的,是倒了顶梁柱的凌家。

        十二岁的凌月秋,用自己的瘦弱肩膀挑起了整个家的重担。爹娘走了之后,她作为长姐,自然要肩负起养育妹妹的责任。虽说她们现在还住在天器宗,但她还没来得及学习她爹的炼器手艺,故而在人皆炼器的天器宗,她成为了隐形人一般的存在,没有人把她当做宗门弟子,也没有人把她和她妹妹赶出去。

        好在凌月秋在她娘那儿学了点缝纫,才勉强在这泱泱宗门里谋了个身份,以帮宗门弟子修补衣服为生。

        西域远比四域之首的东域要乱得多,可能一件珍稀的灵材就会引发十几个人的群战,天器宗的弟子也免不了身陷其中,衣服破损也实属正常。但是没有办法,西域乱了几百年了,那些买卖灵材的散修管你是哪个宗的,只要敢抢他的货,那可真的就是一刀过去,不带讲理的。

        一日,披麻戴孝的凌月秋正坐在台阶上缝着手里的衣服,旁边的一个竹筐里放着好几件修补完成的衣袍。尽管这些光鲜亮丽,颜色各异的漂亮衣服和她身上的粗布麻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她却丝毫不在乎。她只想着把妹妹养大,至于生活艰苦什么的,她都可以忍受。

        “砰——”

        院子的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冲进了几个衣冠楚楚的天器宗弟子。他们满脸笑容地看着凌家这破败的院子,似乎非常喜欢看到别人家境凄惨的样子。

        众人走上前去,其中领头的那人低下头来看了看这满地黄花堆积的院子,又看了看坐在台阶之上,身披粗布麻衣,面黄肌瘦的女孩儿,奚落道:“真是没想到啊,万众敬仰的凌长老驾鹤西去了之后,凌家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凌月秋隐忍了一下心里的痛楚,只当自己没听到。

        “真是可悲可叹啊!”那领头男子阴阳怪调地说道:“哎呀呀,凌大小姐,你一不会炼器,二修为低下,咱们宗门既不需要你当炼器师,也不需要你当护宗武修,你说说你,除了缝缝衣服,还能干什么啊?”

        凌月秋额前的头发耷拉着,挡住了她和那男子之间的视线。她没有说话,但是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哦我差点忘了,你还有个拖油瓶妹妹。你们姐妹两个赖在宗门里不走,真当我们天器宗是救济所啊?还是说,你们准备待在这里,慢慢把你爹的遗产——那点一文不值的名声,给榨干啊?”

        凌月秋终于忍无可忍,忍着心里的怒火,发出了一个十二岁少女不该有的低沉声音:

        “你们有什么事吗?若是无事,那么无端闯入他人住宅,言行放荡不敬师长,若按宗门戒律,该当何罪?”

        “宗门戒律?”

        那男子一个箭步冲了上来,趁着凌月秋抬头之际一把抓住了她的脖子。修道之人的体魄是何等的强韧,他只用一只手就将凌月秋整个人举了起来,然后紧紧地掐着她的脖子,即便凌月秋的双脚已经落地,他也没有减少半分力道。

        凌月秋死命拽着那男子的手,可她只是一个踏入修行路不久的小姑娘,手无缚鸡之力,怎能掰得开那壮年男子的手?

        “凌月秋,我告诉你,你爹娘已经死了!死外面了!什么宗门戒律,写戒律的人都已经死了,还想着用戒律来框着你道爷我?”

        凌月秋看着这男子的脸,这才想起之前爹爹说过,内宗有几个地痞流氓般的弟子,不服管教,被他狠狠地罚了几次之后,才勉强息事宁人。

        现如今,爹爹走了,这群人也自然找上门了……

        “唔……”凌月秋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喘不上气了。在恍惚之中,她似乎看到了两个最亲密的身影正朝她缓缓走来,其中一人伸出了手,另一人张开了怀抱。

        爹……娘……

        孩儿不孝……没法继续照顾妹妹了……

        可是孩儿真的……真的好想你们……

        死了之后……就能跟你们团聚了吗……

        凌月秋停止了挣扎,想闭上自己的双眼,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几乎要突出眼眶,根本就闭不上。她现在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部肌肉已经开始痉挛,大概在外人眼里,这张脸已经在发紫了吧。

        可就当凌月秋准备放弃的时候,颈间的力道突然一松,让她本能地喘了一大口气。那男子将她摔在了地上,可她整个脑袋都是一片混沌,只觉得眼前的画面一阵天旋地转,意识混乱到连半点痛觉都感受不到了。

        她跪在地上咳了好一阵子,总算是把自己的气儿找了回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掉落在地上还未缝补好的衣服,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到底……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当然是来拿回我前几日送来的衣服的啊。”领头男子狞笑道,“当时说好了,今天交货的啊。”

        “胡说,你什么时候往我这送过衣服……”凌月秋双膝跪在地上,虚弱地说道。

        “什么?翻脸不认账是吧?是你偷偷把我给你的那身好衣服拿出去卖掉了,对不对!”

        凌月秋冷笑数声,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正我这条命就放这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不不不,我哪儿敢要你的命啊。”

        领头男子朝着身后的人使了几个眼色,吩咐道:“你,按住她。你,去房里把她妹妹抓出来。”

        “你们想对我妹妹做什么!”

        凌月秋突然发作,可却被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的妹妹才四岁哦,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恐怕在九泉之下,你都无颜去见你那死去的爹娘了吧。”领头男子看着跪在地上的凌月秋,一边乘着口舌之快,一边朝远处的那人吆喝道:“你动作快点啊,别耽误了她们姐妹两个见面啊。”

        被分配去抓凌星夏的那人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径直向内间走去。可就当他把手放在门框上的时候,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道温文尔雅的声音:

        “住手。”

        声音虽小,但修真者的五感远超常人,故而这群地痞流氓全都听见了这个声音。他们齐刷刷地转过头去,正准备瞧瞧来者何人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都凝固在了受惊的那一瞬间。

        “少……少宗主……”

        曲宇轩身着一件纯白色道袍,头戴玉冠,气质非凡。他跨过了磨痕斑驳的木质门槛,背着手,缓步走进了凌家小院。站在外围的几个人看到少宗主驾临,连忙让出了一条道来,将那个横行霸道的领头男子直接暴露在了曲宇轩的视野中。

        曲宇轩朝着走廊上的那人看了一眼,但就这一眼,那人就吓得双腿直哆嗦,赶紧把放在门框上的手收了回来,三步两步跑回了人群之中。而按住凌月秋的人也不例外,看到有大人物驾临,哪还敢继续张牙舞爪。

        “弟子不知少宗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那领头男子立马收起了自己所有的嚣张气焰,朝着曲宇轩一顿点头哈腰,道:“这小院破败不堪,满地灰尘,少宗主您乃大富大贵之人,怎能来这种肮脏的地方啊?不过既然少宗主来了,那肯定是有您的原因,不知少宗主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那你们又所为何事?”曲宇轩冷漠地反问道。

        “我……我们……当然是来取衣服的啊,前几天我……”

        “住口。”

        曲宇轩冷冷地打断了他,说道:“目无尊长,欺侮弱小,按宗门戒律,禁闭一年,打出内宗。但念在尔等初犯,禁闭可免,但从今往后,永远不许踏入宗门主峰范围半步。若有违者,立斩无赦。”

        “我——”

        “不想被立刻逐出师门的话,滚。”

        领头男子还想争辩些什么,但在目光对上曲宇轩那清冷双目的那一瞬间,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心里清楚,曲宇轩虽然长年闭关不晓世事,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这位从小受到良好教育的少宗主定不会有任何的偏颇之情。

        “弟子……领命。”

        领头男子勾着脑袋,咬着牙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他怨毒地瞪了凌月秋一眼,朝着身后的跟班们低语了一声“我们走”之后,便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凌家小院。

        曲宇轩回头看了远去的人群一眼后,将目光转了回来。他看着跪在地上,颈间爬满了青紫色瘀痕的戴孝女孩儿,冷漠的眼神中忽然划过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神色。他踩着满地的落花落叶走了过去,站在了凌月秋的面前。

        凌月秋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却在看清曲宇轩的俊朗相貌,还有他那一身漂亮服饰的时候,默默地把头低了下去。

        “唰——”

        凌月秋听到这尖锐的金属摩擦声,仓皇地跪直了身子,抬头看向了手持长剑的曲宇轩。一道寒光瞬闪而过,吓得凌月秋赶紧闭上了眼睛。

        “嘶——”一道裂帛之声过后,她身上那件麻衣的衣角就被划破了开来,落下了一段不长的布条。曲宇轩蹲下身子,将这段布条缓缓捡起,系在了自己的右臂上。

        睁开眼后的凌月秋看着曲宇轩的这个动作,久久无话。

        “我长年闭关,只知道修炼和炼器,未曾经历过人情冷暖。”曲宇轩小声地说着,也不知道是说给凌月秋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凌月秋尝试着开了开口,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少宗主您,您有什么事吗?”

        曲宇轩的表情仍旧是那么波澜不惊,回答道:“我这次来,是为了取回我上次送过来的一件衣服。喏,就是这一件。”

        曲宇轩说着,指了指凌月秋身旁的竹筐。

        凌月秋赶紧将那件道袍抱了起来,站起身子递给了曲宇轩。尽管她现在还没有曲宇轩的肩膀高,但当她完全站直的时候,这副小小身躯里的傲骨和傲气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曲宇轩瞧了凌月秋两眼,伸手接过了衣服,然后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却在看到裂痕上那些略显纷乱的针脚时,脸色微变。

        即便这变化十分轻微,但密切关注曲宇轩面部表情的凌月秋,却是很好地捕捉到了这一细微表情。

        “是不是……没缝好啊……”

        “不,你缝的很不错。”曲宇轩礼貌一笑。

        “哦……谢谢。”这是凌月秋第一次被人称赞她的缝纫手艺。之前让她缝衣服的人在接到衣服后,无一不是露出了一张十分为难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选择靠缝衣服维持生计呢?”曲宇轩不解地问道:“天器宗这么大,随便找个人都能当你的师父,教你修炼,教你炼器。怎么说也比你一个人在这缝衣服强啊。”

        凌月秋哽咽了一下,小声说道:“我连灵材都认不全,那些师父们都看不上我的炼器资质,而那些未出师的弟子又不能收徒,所以……”

        “我可以跟那些长老们说的。”

        “不……还是不要了……”凌月秋连连拒绝,“我一点炼器天赋都没有,就算我入了门,师兄师姐也会看不起我的。而且,如果我入了门,那就得整日练功,没法照顾妹妹了。其实我过得怎样都无所谓,只要星夏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就对得起我爹我娘了……”

        曲宇轩神色凝重,没有回话。

        “所以,就不劳烦少宗主了。您这次帮了我们凌家的大忙,更是救了我的命,小女子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后少宗主再送衣服来修补,我都不收灵石好了……不过少宗主以后可否自备点材料,我一个小裁缝,实在是没钱买那些珍贵的布料和丝线……”

        曲宇轩听到这儿,竟是少有地笑出了声。他本以为自己修炼了近百年之后,已经没有什么能触动他的心弦了,万万没想到,今天会在一个小姑娘这儿破了功。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小姑娘,眼中的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他已经开始构想,三年斩衰孝期过后,她穿上女孩儿该穿的衣裙之后,会是怎样的模样。

        曲宇轩将笑容收了回来,正色道:“你觉得,炼器师和小裁缝,有什么区别?”

        凌月秋低了低头,嗫嚅道:“区别很大吧……之前听爹爹说,炼器师的炼器材料大多都是天生灵物,而他们炼出来的每一件东西,也都是有生命的灵器……而我……又不会炼器,又不会修炼,也就只能缝一缝衣服这种死物了……”

        曲宇轩摇了摇头。

        “不。

        “衣服不是死物,而是有生命的灵物。因为它们不仅仅是穿衣者的身外之物,还是承载着制作者祈愿和心血的至宝。它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只不过不会诉说,也无人倾听罢了。”

        曲宇轩顿了一下,向凌月秋伸出了自己的手。

        “从今往后,我教你修炼,你为我缝衣,可好?”

        凌月秋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气宇轩昂的男子,而曲宇轩则是满目柔情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视线未曾挪动半分。在这悠长的对视之间,仿佛整个天器宗,乃至整个西域整个九州,都静止了。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凌月秋自己都记不太清了。她只记得,曲宇轩离开的当天傍晚,那悬挂在天边的晚霞,由灰色变成了七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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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在月华山上,在河道的石桌旁,她看着搭在夜微凉头顶上的那只儒雅素净的手,不禁又想起了四十多年前,那只向她伸来的,那个人的手。

        嘴上说着要忘掉他,实际上,却怎么也忘不掉啊。

        不知他现在远在西域,日子过得怎么样呢?

        应该是过得不错的吧。他那么厉害,一定是将宗门管理得井然有序,欣欣向荣吧。

        凌月秋想到这儿,释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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