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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出了县衙已是才巳时末,赵幼莼才到瑞安就撞上命案,还未来得及四处逛逛,于是回了客栈换了便服,便上了街。

  她时常公务缠身,鲜少有空出来逛逛,以至于她方才换上长裙的时候竟然才想到,七夕已过,马上又是一年了。

  她并不很喜欢花枝招展的样式,也并不很痴迷于绣花图样,此时身上穿了一件豆绿色的长袄,下配一条白色马面裙,长袄上隐隐约约可见莲花暗纹,马面裙上是妆花丹雀,并不显眼,却很别致好看。

  她头发经常盘起来用乌纱包住,或是高高梳起,鲜少像今天一般披下来,挽了一个寻常未婚女子的发髻。头上的银簪子还是去年除夕时左相嫡女钟千岳送给她的,小巧精致的很是好看。宫中每年都会赏下来许多东西,其中不乏金银首饰,个个拿出来都是名家之作,动辄价值连城,她反而用的不自在。

  瑞安有一座钿玉阁,其中汇集了天南海北收集来的老首饰。老旧的的东西总是带着一种情感的承载感,夹杂着轮回的宿命感,小小的一枚耳坠或是一支簪子,放在手心里,就让人忍不住的去猜想这样一件小东西,它过去的主人,有过怎样的经历。

  这些首饰来自各朝各代,样式别致,风格多样,有的不过几十年的老物件,有的却有上百年的历史,很受喜欢猎奇的贵族小姐夫人喜欢。赵幼莼每次出差都会给钟千岳带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既然到了瑞安,自然不会放过钿玉阁。

  钿玉阁内并不是寻常店铺那般视野平阔,内分两层,上层中空,呈环形,从二层的走廊上可以清楚的看到整个一楼。一楼正中间有一株很大的绿植,造型奇特,让一层视野极窄,隐有一股神秘的氛围。

  围绕着中间的绿植是环形的回廊,一层根据首饰价值的不同而分为四个隔间,曰为:天,地,玄,黄。

  天字阁最小,里面都是有些来历,要价最贵的首饰。装潢雅致,让人进了门就舒心至极,内里很是安静,并没有寻常店铺的喧闹声。

  赵幼莼坐拥清河郡封地,又有身为郡主的食禄,再加上奉银、赏银,还有老王爷时常给她搜罗的首饰金玉,她也算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小富婆。

  因她平时忙于公务,正所谓有时间挣银子没时间花银子,故而对身边的人极其大方,她一路逛下来,看到别致有趣的便买下来,引得店中小二端着托盘一路笑呵呵的跟着她。

  转过一个弯,正见一只碧玉镯,并没有繁杂雕饰,只是有一处微细的裂纹,被雕刻成一朵小小的辛夷花,赵幼莼正要拿起那只玉镯,却从一旁伸过来一只手,拿走了那只玉镯。

  赵幼莼抬头看去,那人也看向她,四目相对,正是祝东风。

  祝东风也是一身常服,赵幼莼突然觉得,自认识祝东风起,他的衣服都是黑白二色,还真是没见过他穿别的颜色的衣服。此时也是一袭白色圆领袍,袖口领口都绣着淡绿色的竹叶纹样,头发一半披散下来一半束起,显得整个人都文雅非常。

  “东风兄,”赵幼莼连忙开口“好巧啊。”

  祝东风一听这称呼,再加上两人都身着便服,便知道她并不想以官家身份示人,于是道“赵姑娘,好巧。”他拿着手中的玉镯道“这玉镯剔透别致,确是很适合你,我就不夺爱了。”

  “先来后到”赵幼莼道“我再看看别的就是,东风兄不必割爱。”

  “本是要给家姐带一件礼物,这镯子虽然好看,却适合年轻姑娘,并不是很衬家姐,不如这样,就算是我赠与你的,不必客气。”祝东风说罢便把玉镯放在了小二端着的托盘里。

  “那就多谢东风兄了。”赵幼莼并没有扭捏作态“听闻此地的九安曲实为佳酿,东风兄务必赏脸,一起去尝尝。”

  瑞安特产的九安曲,虽为药酒,却是难得的佳酿,入口清列,回味甘醇,有益气健脾之效。老王爷好酒,然而身体不好,太医几次三番嘱咐要忌酒。赵幼莼在京中还能劝住老王爷,然而她时常外派办案,她一离京,王府的下人哪里能劝得住。

  钿玉阁对面的钟鸣楼,正有正宗九安曲,两个人进了雅间,临窗而坐,正可见见街上人来人往。

  祝东风执壶倒了两杯酒,问道“听方大人说,赵大人明日就要回京了?”

  “是啊,”赵幼莼有些无奈“家父派了我从前在暗卫的大师兄‘护送’,不过想想,我出来有半年了,也该回去了。”

  “老王爷思女心切。”祝东风突然想到那夜赵幼莼说的不想回去相亲之事,恐她提及不快,便附和了一句,很快就转了话头“冯秀娘一案,赵大人以为该当如何?”

  “可怜。”赵幼莼道“但无论如何,触犯律法,杀人性命,就要付出代价,否则,有法不依,国之将乱。”

  她说这句话是脸上表情犹豫不决,祝东风自来极善体察人心,便知她心里也觉得冯秀娘罪不该死,便道“若是,律法有失公允呢?”

  赵幼莼沉默良久,执壶倒了一杯酒才道“我始终相信,人间有正道,法之所存,即为正义。”又道“法为人定,法既不公,改了就是。”

  她说的云淡风轻,仿佛变法一事,与衣裳不合身就换了一样。然而两人心里都明白,变法之路,必定万千艰难。

  “此路难行,但亦可行。”祝东风道。

  “实不相瞒,我一直觉得,这世道从来不公,祝大人那天那句话,‘不以男女而区别,不因贵贱而屈从’倒是让我很是震惊。”赵幼莼似是有些感叹“就拿冯秀娘一案来说,如她所说,状告亲长者杖责五十,诬告亲长者杖责一百,杖责五十,即便是壮年男子也要去了半条命,何况女子?若是如此亲亲相互,又何来正义?立法不正,要来何用?”

  “这个世道”祝东风方饮下一杯酒,入口清列,他的眼眸都亮了三分“从来对弱势者不公,所有人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他顿了顿“错便是错,即便习以为常也是错。”

  赵幼莼饮下了杯中酒,又执壶倒了两杯,递给祝东风“知己难寻,祝大人请。”她难得遇到一个如此谈得来的人,一席话下来,心中郁结都散了许多。

  她眼中微微泛着笑意,本来英气的眉眼,也多了一丝柔和,窗外的风吹动她散下来的发丝,祝东风本来想说些什么,一抬头看到她一瞬间失神,再想说什么却发现已经想不起方才要说的是什么了,只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两个人边喝边聊,从冯秀娘一案聊到百雁行变法,又聊到宁王之乱,又聊到十九年前火烧毓庆宫,后来也不知天南海北聊了多少,知道天色已暗,才发觉已经过了半日光阴。

  “偷的浮生半日闲。”赵幼莼“天色已晚,方大人恐怕是在等了,祝大人也回县衙吗?”

  两个人边聊边喝了一下午,突然想到晚上还有一个饯行宴,祝东风道“许多年不曾这样放松过了。”他似是自嘲的笑笑“走吧。”

  从见第一面开始,赵幼莼便觉得此人眉眼及是好看,许是因为喝了不少酒,此刻他的眼眸在黄昏的光线显得极亮。赵幼莼突然想到,五年前他也不过十六岁,孤身赴敌国,身边的朋友,谈笑的至交,都是假的,这样的感觉,恐怕不好受的很。

  初秋的天气已经泛着寒意,凉风一吹,赵幼莼的酒都醒了几分,两个人并肩走着,竟然也生出两份惬意来。

  赵幼莼也许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她一心做出一番成绩来,叫世人都知道,女人也可以立足朝堂之上,不比任何人差。故而她忙于公事,朝堂中人关系错杂,真心的朋友倒真不多,想来也有许久,没有这样毫无顾忌的说出心中所想了。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又或者是眼前人太擅长与人交谈,她竟然同一个认识不过三四天的人毫无顾忌的说了这么多。

  方过了七月七,还不到七月十五,远处的河面上便有人在放河灯,一盏盏河灯渐渐飘远,给这个小县城平添几分柔美。

  每到七月十五中元节,人们都会放河灯以悼念死去的亲人,对活着的人表示祝福。祝东风从来没有过过这个节日,他小时候也会想自己的亲人,后来长大了,也就下了。

  没有便没有吧。

  “想不想放河灯?”话一出口赵幼莼就后悔了,他们相识不过几天,这样好像是有些唐突了。

  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后悔已经晚了,赵幼莼只好看着祝东风,等他回答。

  祝东风对上她的眼睛,脑子就像突然断了一根弦。

  “好啊。”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到了河边,赵幼莼正从小贩手里接过一盏河灯,暖光色的灯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祝东风突然就释怀了。他付了银子,同她一起蹲在河岸上,亮那盏河灯放在河面上。

  赵幼莼轻闭双眼,用极低的声音喃喃念道“愿我有一日,能够找到我的亲人。愿四海升平,黎民安定。”

  她的声音很小,然而祝东风听力极好,听到那句“愿我有一日,能够找到我的亲人。”时,一时愣住了。

  而后见她眼睫轻颤,知道她马上要睁开眼了,忙闭上眼,心中默念道:愿我有一日,能够找到我的亲人。愿四海升平,黎民安定。

  两人一同将河灯推了出去,那盏河灯摇摇晃晃的随着流水飘远,直至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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