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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问花


方豫在进入府门的那刻就愣住了。他看见他多年未见的妻子一身红衣,俏生生地立在中门底下,等着丈夫归来。

        “娘!”方谨初又一次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一把抱住了母亲。

        方豫在阶下停步,负手仰头看着秦妃,佳人风华依旧,战地朝阳一般明媚艳丽,望向自己的目光天真又深情。

        方谨初兴奋不禁,转头朝父亲又喊了一次:“爹!娘回来了!”

        方豫瞬间恍惚,两张面容是那般相似,一样的俊美精致,一样的纯粹热切,乍一看甚至会叫人以为是姐弟。

        他慢慢地走过去,秦妃轻轻挣脱儿子的怀抱,冲着方豫蹲身:“妾身见过……”

        她落入了一个温热宽厚的怀抱。

        “你们母子可真是一个样,”方豫凑在妻子耳边轻声抱怨,“别的话不多,礼数一点不少,这是嫌弃我把你们扔在家里,当我是外人了。”

        秦妃早已流了满面的泪水,摇着头说不出话来,方豫就感觉自己脸颊也凉凉的,心里好一阵疼惜,也不顾儿子和下人在场,就去吻妻子的眼角,将将碰上去的时候,又迟疑自己久经风沙磨砺,怕粗糙的嘴唇划伤碰疼妻子露珠似的肌肤。

        秦妃鬓角沾上丈夫吐出的热气,脸上不禁一红,低头就去推方豫,嘟囔了一句“老不羞的”。

        却听旁边方谨初语气不似往日,冷冷一声喝问:“你们怎么都跑到了这里?”

        方豫夫妻俩忙转头,看见门前靠墙跪着七八人,有的穿劲装,有的着圆领绸缎袍子做富户打扮,有的形如车夫镖手之流,不明所以,一起奇怪地看向儿子。

        就见那几人磕了个头纷纷回禀:“回殿下,小人几个无令原不敢进府,可是就这一两天我们几家的铺子和院子都被官府以莫名其妙的罪名查封了,既没给我们看什么实证,也没抓小人们,就这么把我们都赶了回来。大伙又惊又怕,就都一起回府向您讨主意了。”

        方谨初脸色霎时变得极难看,嘴唇抖了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儿子这情状,方豫还不及提问,秦妃已然柳眉倒竖,叱道:“一日不看着你就惹祸!好好的陛下派你去办差,你才在丰野混了几日,就耐不住急赤白脸地跑回来享福?这又是哪寻来不三不四的奴才,好端端的招惹官府,看哪天让人查上门来才知道厉害!”

        方谨初被母亲兜头一顿骂,本来还有话搪塞,可是现在情势急转而下他心急如焚,分辩的话就没说出口,只惶急地看向父亲。

        见状秦妃愈加动气,上前一步刚要继续喝问,方豫已拉住了她:“阿斓,别急。”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儿子,方谨初勉强笑了笑,强忍心中的忧虑就想临时想点话解释,奈何仓促之间根本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兼之这几日不眠不休地赶路回来,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刚刚又在宫里悬心吊胆地应付了熙和帝半天,现在面对母亲的质问,借口还没想出来,心力交瘁的疲惫已翻涌上来,直冲得他脑中一片晕眩,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

        方豫看得真切,眼疾手快地抢上来,把儿子揽在怀里,扶着他靠在自己肩上,握着他的手把真气徐徐送入为他调理。

        见儿子脸色苍白,秦妃顿时也心疼不已,自悔话说得急躁了,忙过来握住儿子另一只手,带着悔意嗔他:“娘不过白唠叨几句,平日也不见你当回事的,怎么就突然动这样大气,有什么大不了你慢慢地说,就算真闯什么祸你爹同我都回来了,有爹娘在呢,你急什么。”

        方谨初得了父亲相助,调息片刻缓过劲来,又听见母亲慈爱回护的话语,心中更觉酸楚,叫了一声“娘亲”,却仍说不出更多话来。

        方豫微微叹息,他已经猜出了这小子平日定是把这一类事都瞒着他娘,现在被逼到了眼前不知如何开口,遂道:“到底怎么了你直说吧,你娘也不是纸糊的,别怕,啊。”

        方谨初无可奈何,闭目一瞬,简单地说:“他们是丰野与靖安之间的联络线。”

        霎时方豫的脸色也变了,秦妃却一脸疑惑,“啊”了一声想追问,看看丈夫的神色又咽了回去。

        方谨初使力从父亲怀里起身站直,闭眼揉着脑袋思索片刻,开口先对那些跪着的属下说“都起来说话”,然后问:“你们的据点被封了,人员确定没问题吗?如果官府有抓咱们的人,一概不许隐瞒。”

        那几人正吓得大气不敢出,起身后忙一起摇头否认:“真的没有,所有的下属都在,只除了派去丰野靖安两地还没回来的。”

        “叫人去城门外面等着,一见到他们回归,立刻带他们回府,万一有人阻拦,直接亮明王府身份。”

        那些人一起大声应“是”。

        方谨初继续提问:“他们查封据点的时候,可有进去搜索?可有两地往来未销毁的书信落入他们手里?”

        几人互相对视神色踌躇,方谨初皱着眉又追问了一句,那几人忙推一位富商打扮的替他们回话:“这事奇就奇在这里,当时来查封的官差们摆出的阵仗不小,隔着半里就搞出了偌大响动,上门后领头的官威很大,在前厅刁难了小人很久,却又不收我们贿赂。后面做事的孩子们机灵,见势不好就拿火盆火炉把该销毁的都烧尽了,所以最后除了店让封了,倒并没什么不该有的让旁人得了去。何况咱们跟王爷和魏侯联络用的一向都是密文,如何传译小人们都记在心里从没写出来过,就算真落入了别人手里,他们也看不懂内容。”

        方谨初听到此处眉头舒展了一些,点了点头温言道:“我知道了。诸位辛苦了,此事对诸位不会再后续的麻烦,一会儿你们去找刘管事领一些抚恤,就各自回家安心歇着吧,再有别的任务我再叫人召集各位。”

        几人纷纷重新跪下向方谨初道谢,忙都退了出去,这边方谨初转身看向爹娘,正欲说话,方豫忽然道:“走,惠宁,进去再说。”

        荣德甫一直在中门后面等着伺候,见这一家三口进来忙上前给方豫行了礼,一路服侍着他们去了福禧堂分左右坐定,秦妃就扬声道:“王爷同世子有话要说,都退下,没有吩咐不得入内。”

        下人们齐齐行礼后退出,秦妃又对站在她身边正欲动手沏茶的方谨初说:“惠宁,别忙了,你也过来坐,跟我们慢慢地说。”

        她似笑非笑地瞟了这对父子一眼,淡淡地说:“我倒要好好听听,这么多年你们父子到底都瞒了我什么。”

        方谨初拎着茶壶在空中僵了片刻,苦笑摇头,放下茶壶走到母亲身前,贴着母亲膝盖跪下,仰头道:“娘,对不起,是惠宁不孝,一直没有同您说实话,爹爹并不知情,您怎么罚儿子都愿意领。”

        方豫马上说:“阿斓,别怪儿子,他不同你说定有他的理由。他这些年真是很不容易,有他这样的孩子是咱们父母的福气。”

        秦妃长叹一声,把儿子从地上拉起搂进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轻拍他的后背,朝着方豫薄怒道:“王爷说的是什么话!光你们父子聪明绝顶,难道妾身就是个黑白不分的糊涂人?我便只是不懂,到底我在你们眼中有多愚蠢,让惠宁宁可天天听我斥责误解,也不愿意解释一句的?”

        她话中蕴有无限悲凉意味,方豫张口结舌,方谨初忙从她怀里抬首蹙眉叫了声“娘”就想解释,秦妃却又自己收了回去,展颜冲儿子笑道:“没事,娘不过抱怨一句,娘时常逼迫你上进,也不过是怕你耽误光阴浪费了大好出身与天分。既知道你心中另有成算,倒也不必事事都同娘说不可,你们父子平安我就知足了。我虽然还不大明白,但看眼下也知道情况迫切,你先跟你爹讲正事,回头娘再问你爹爹。”

        方谨初不料母亲这样通情达理,让他轻轻松松就过了关,大为感动,搂着母亲的脖子好一阵挨蹭才松开,回自己的位置坐好后向双亲解释:“儿子不告诉母亲,并非是不信任娘亲,是不想让娘操心太多,也怕如果娘亲知道得多了,传到舅舅们和秦家表兄们那边,会让娘亲为难。这也是惠宁一点以己度人的浅薄心思,娘和爹爹别怪我。”

        秦妃心中微微一凛,不由想起这次回湘水听到娘家人说的一些话,便明白儿子不是杞人忧天。

        她目光黯然,自己这一段姻缘是如何得来这么多年她当然心知肚明,夹处在夫家与娘家的滋味怎能好受,何况她嫁的还是天下最不可违抗的皇家。幸亏丈夫人品出色,纵然这些年一直聚少离多,可几十年里同她鹣鲽情深,待她体贴尊重,堂堂亲王之尊府里连侧妃侍妾之流都一个没有,哪怕她最开始好几年未曾生育都没有一句抱怨,反而替她挡了许多旁人的闲话,叫她纵有什么处境艰难之叹,也都不值一谈了。现在她一朝得知原来自以为顽劣的儿子早将她的处境看在眼里,亦在不动声色中多年护持,替她在家中撑出一片自在的天空,更加觉得此生无憾了。

        方谨初又朝安亲王欠身道:“之后的事情如何安排,还请父亲吩咐。”

        秦妃也朝丈夫望了过去,目中满是期盼,方豫无奈地一摊手:“你这孩子怎么又瞎客气,明知道你爹我不擅长这个,还问什么?等着看你爹笑话不成?还不快说你的计较,需要我做什么就直说。”

        秦妃不可置信地扭头盯着儿子,表情震惊之极。

        方豫就笑道:“看来阿斓你是真不知道,咱家在朝政大事上,一向都是惠宁做主。”

        方谨初忙又站起来躬身:“爹爹言重了,是爹爹欲令儿子历练,才许惠宁放肆的,现在爹既已回来,自然还是要听爹爹做主。”

        方豫言简意赅:“快说!”

        方谨初默了默,从善如流地改口:“是。请爹爹把如何在靖安听说的消息、靖安现在的情况、以及见到陛下后说过的话同儿子讲一遍。”

        方豫点点头,简练地复述起来,把方谨初所问的这些情况,和自己心里的考量完整地说了,其中间不容发之处,把秦妃听得骇然变色,方谨初却一边听一边点头,从一开始眉心紧锁,最后全部舒展开。

        他起身在堂中来回踱了几步,把脑中几条信息整理好,先同父亲禀报了一声,出去命人请乙九过来,然后也不坐回去,就近倚着堂前照屏旁边的高几说道:“现在当务之急主要有两件,第一是东宫,第二是丰野。东宫最大的忧患,全在‘不放心’三字。陛下虽然幽禁了太子,但目前尚无废立之意,且父亲既已回来,和陛下谈成了这个程度,太子那封信带来的祸患基本已解,儿子所忧虑的,乃是东宫消息闭锁自乱阵脚。或者万一有人误导,叫太子做出什么偏激的举动惹怒陛下,可就大事不妙。”

        说话间乙九已经到来,方谨初抬头看见忙道:“父亲,母亲,这是儿子一位朋友,也是大哥在西宁那边的线人。此次多亏他千里传讯,儿子才能及时赶回。九哥,这就是我爹娘。”

        乙九心中又是一阵感慨万千,走上前来向安亲王夫妇跪下行礼,方豫听见儿子这样慎重地介绍,立马站起来亲自弯腰去扶乙九,又向他拱手致谢,秦妃也站起来点头还礼,乙九复一躬身也不多话,默默地退到了方谨初身边。

        方谨初就偏头朝他说:“九哥,一会儿我写一封信……不,我有一些话要同太子说,劳烦你转达。我现在没什么人能用,只有你武功最好,能不被旁人察觉。”

        他忽然想到对方已经在平都和丰野之间往返奔波了数日,连忙又说:“不过也没有很急,你先好好睡一觉吧,这几天可真是太辛苦你了。”

        乙九笑了笑,自信地说:“不妨事,我已经习惯了,而且在你进宫的时候我已经休息过了,跑一趟东宫而已,累不着我。倒是你,惠宁,你天天这样劳心劳神,将来……”

        他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因他这一句话,方豫夫妇对儿子这个朋友的印象更是极好。

        方谨初也极承他的情,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转身直接坐到了自己身后摆在末席的椅子上。

        “还有丰野。九哥给我送信的时候,大哥就在旁边,爹爹闯宫的事他亦亲耳听到,非常担心咱们父子会遭遇不测。现在我这边突然和他断了联络,万一他真的以为我们出了意外……”

        他突然停住,眉头紧锁,明显在想一件很为难的事。另外三人见他这表情,也都不敢作声,其中秦妃尤其恍惚,半个多月没见儿子跟换了个人似的,以往的天真任性都不知道去了哪,现在坐着的这位如此运筹帷幄、指挥若定,这家伙是谁?

        就见骤然陌生的儿子眉毛突然一展,笑容慢慢回到脸上,眼睛眨了眨,依旧是原本单纯娇蛮的样子。

        “我明白了,”他笑得很耐人寻味,慢慢地说,“我终于理解皇伯父的用意了。”

        方豫依旧皱着眉,偏头示意他:“说来听听?”

        “试探,”方谨初毫不迟疑,“我本以为查封我的据点,断掉我联络网的是睿王或者方槿凌,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陛下。太子哥哥给爹您写的那封信只是个引子,陛下幽禁太子,其实只是想看看我们大家的反应,现在断了我这边和丰野的联系,也是为了看看如果大哥误会爹爹同我出了事,他会怎样做。陛下是在为他身后之事做准备,他真实的意愿,其实还是叫太子继位,只不过他不放心我们这些未来的臣属。”

        方豫恍然大悟,一合掌道:“说得通。据我所知,我皇兄就是这么个人,你给他个粉彩盒子,他就能不动声色给你演一出大戏,所有人都以为谋的是自己的利益,最后才知道不过是给他当了个配角儿,他老人家隐在幕后想看的全都清清楚楚。啧啧,果然还是惠宁你聪明,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你一说我才想通。”

        “要不然我再替你去一趟丰野?”乙九微微皱眉,开口问道。

        秦妃闻言不由点头,她听儿子分析了这大半天,不由自主已经开始认同儿子说的就是真相,顿时极为忐忑,既不知道自己这一家三口的表现在龙椅上那位大伯哥眼里算不算过关,也担心远在丰野的魏钧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会行差踏错最终连累所有人。

        “不用。”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分别来自那父子俩。

        方谨初一笑住口:“爹爹请讲。”

        这回方豫没有推辞,直接道:“小钧那孩子我清楚,当初收他为义子就是看重他的心性,有责任有担当,有野心但不失原则,懂机谋但也明白大局。别说你走的时候已经告诉了他事情还有转机,就算咱们父子真的被陛下一起赐死了消息公告天下,他最多也不过是挂印而去,说不定还得先做完他自己那摊子事。陛下设这么个局,正好能看见小钧是如何忠心为国,让他自己发挥就行了,咱们不必多管。”

        乙九默默低头,在心中回想他认识的那个魏钧,十分怀疑到底跟惠宁他爹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就听方谨初笑了笑,续道:“爹爹所言极是,大哥心性确实不凡。儿子想的却是另一个角度。”

        方豫来了兴趣,托着下巴做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我大哥那人,最不会让自己吃亏,得失比谁都算计得精明。如果他真以为咱们死了,不边踩着敌人的尸骨报仇边给自己抢资本,他就不姓魏!”

        乙九立马大点其头,这才对嘛,还是惠宁了解他们魏大将军。

        方豫哭笑不得:“你这孩子,不至于吧,我看小钧挺好的。”

        方谨初笑眯眯地附和:“爹爹看人的眼光当然没错,大哥是很好,我这次去丰野,大哥很照顾我。”

        他提起魏钧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秦妃微感奇怪,问道:“你什么时候跟你义兄关系这样好了?”

        方谨初垂下眼睫,笑容依旧深深:“娘,我们一直都挺好的,当年大哥回平都的时候,您不是就看见我们日日在一处了么。”

        他想着自己那一点若有似无的心事,慢慢站起来,朝父母躬身:“爹爹与娘多年不见,惠宁不再打扰,这就告退了,您二位好好休息。”

        两人一起颔首,方谨初又说:“陛下的吩咐是叫爹爹闭门思过,心意已经很明显。还请爹娘委屈一下,这几日无甚要事就在府里安心休养吧,有什么要做的只管吩咐儿子。爹辛苦了这么多年,确实也该好好歇歇,娘日日都很思念您呢。”

        秦妃让他说的脸上一红,分明是四十多岁的人,却依旧明艳娇美让方豫心驰神摇,听她嗔道:“你这孩子,刚正经了半日,又开始淘气。”

        方谨初笑得越发愉悦,忙道:“也让儿子在爹爹膝下好好尽一尽孝心。”

        于是自这日起,安亲王府的一家三口,在北靖朝局最波诡云谲的一段时间里,过上了最消闲自在其乐融融的日子。

        方谨初再不用整日埋首案牍梳理靖安与丰野两地纷繁复杂的消息,也不用早出晚归周旋于大小贵族之间演他的纨绔,连同日常人情往来一并谢绝,只在初四那天让乙九趁夜跑了一趟东宫,把一些紧要的话交代给了太子,就安安心心地同熙和帝一样袖着手开始看戏。

        他把早起的时间推迟了一个时辰,恰好跟他爹在军中的习惯一样,父子俩以锻炼腿脚为名,在王府那处校场耍得不亦乐乎。方谨初在父亲面前自然什么都不用遮掩,这些年练武的感受、一直积累的疑难通通倒了个痛快,把方豫听得悲喜交集,一边夸赞儿子天赋过人,闭门造车也能有这般成就,一边又忍不住可惜,说他机巧的心思用得太多有违本性,功夫多少就也欠那么一分纯粹。

        方谨初倒不在意,反过来宽慰父亲说反正也没什么生死搏杀的机会,功夫练来强身健体颐养性情也就是了,有一二缺憾也不打紧。

        就这样才一两天,父子俩闹出的动静就传到了秦妃那里,王妃娘娘起了个大早,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进了校场,第一眼就看傻了。

        当妈的本来是操心儿子娇生惯养,比不得丈夫几十年沙场历练,怕禁不起他爹摔打,结果这一看才知道原来自家儿子不光不是个不学无术的废柴,连所谓娇生惯养也是假的。她嫁给安亲王十余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又长得那么俊秀单薄,心态一直都矛盾得很,既忍不住怜爱,又总怕把儿子惯坏常常硬了心肠督责,事后又常常懊悔怕把那孩子逼得太紧伤了根底。现在她才知道,她那点苛责算什么,原来一直逼迫她儿子最深的,反而是方谨初自己。

        秦妃目光复杂地望着儿子,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末了长叹一声,举起手帕给神情忐忑的儿子擦了擦汗,说道:“好孩子,苦了你。”

        方谨初一瞬间热泪盈眶。

        自那之后,父子俩每次练完武出来,总能看见秦妃等在校场门口的厢房里,替他们端上一碗亲手熬的热汤,幸福得像掉进糖罐里。

        以及某次,乙九替方谨初往东宫传完消息,去校场找他回复,被他拉着切磋了半天。这一打不要紧,方谨初尚且兴致盎然没觉得怎样,方豫却一眼看出这人身手的不同寻常,直嚷着说这位小兄弟有做骑兵的天赋,只当密探杀手可惜了,应该去正规军队里当先锋大将的。

        这一听方谨初也正了神色,忙就催着父亲替他兄弟引荐,还说要不然等丰野那边事了了去他大哥那个宣武铁骑也行。乙九连忙摆手拒绝,挠着脑袋踌躇半天不知道怎么解释,最后无奈说了实话。

        “我没什么天赋,我是真的做过骑兵。”

        方豫闻言兴趣更加浓厚,紧着就追问他什么时候的经历,是不是在西宁定国公军中当的骑兵;又吐槽说卢璟那人眼界狭窄刻薄寡恩,哪是个会练兵的,不如去他们靖安军里试试,一定舒适云云。方谨初却一听就知道这怕是又跟乙九那个神奇的“前世”有关,忙拉住了父亲不让他多问。

        就这样消停了几天,方谨初慢慢觉得无聊,并且总隐隐觉得有点什么事没干。某天他一拍脑袋突然想通了一个问题,二话不说就骑着马往宫城去了。

        陛下金口玉言,说的是让他爹在家“闭门思过”,可没说不让他这个当儿子的出门哎!

        方谨初高高兴兴地直奔太极宫而去,一声“阿伯”喊得理直气壮。

        熙和帝坐在檐下捧着白瓷茶盅抬眼,傲气地“哼”了一声,嘟哝道:“小没良心的,亲爹一回来就忘了阿伯,可算把朕想起来了。”

        方谨初嘿嘿地乐,跑过去帮熙和帝按起肩膀,满不在乎地说:“还不是阿伯您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惠宁的人都赶了回去,给惠宁吓得,还以为阿伯恼我了呢。”

        熙和帝让他一句话噎住,一拍小几佯怒道:“胆子越来越大!”

        方谨初忙托住皇帝的手,嘴上说着“阿伯仔细伤了手”,替他揉了半天,一边笑嘻嘻地说:“阿伯故意叫他们闹出那么大动静,不就是为提醒惠宁那是您的人嘛。您这暗示也太隐晦了,我担惊受怕了好几天才想通,这不就赶紧进宫找阿伯来了。”

        熙和帝圣心独运一辈子,什么时候碰见过这种瞎说大实话的架势,直着眼睛瞅了他半天,拿指头往他脑袋上一点:“就你聪明!”

        方谨初低头乐着,继续胆大包天地说:“阿伯不让惠宁继续装傻,可不就得聪明点嘛。”

        熙和帝直接喷了,指了他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也笑了,悠悠地说:“好啊,你可是亲口承认你先前装糊涂蒙骗阿伯了?现在倒口无遮拦起来,不怕朕怪罪了?”

        方谨初顺势就在熙和帝腿边跪下了,笑吟吟地说:“子在父前尚且不敢事事坦荡,您是皇帝,等闲谁又敢不装糊涂呢。太子和睿王是您的亲儿子,尚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惠宁从小看到大的,又怎敢在您面前自以为是?”

        “也说的是,”熙和帝赞同地点点头,“怎么今天又不糊涂了呢?”

        “因为自从您把臣那些人都赶回去,臣这几天在家日夜反思,忽然就想通一件事情。旁人在阿伯面前装糊涂,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欲望;太子和睿王哥哥糊涂,又是因为他们都把继承皇位当作一件成王败寇的事情,都是人之常情,唯独臣却并没有在您面前伪装的必要。臣从生下来就站在了荣华富贵的顶点,有陛下您和家父在,臣前半生都没必要杞人忧天,后半生如何又是将来的事。而臣之所欲,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家人安宁、山河太平,和陛下您的愿望是一样的。臣又何必劳神苦思,尽想着藏拙守愚,怕您猜忌呢。”

        熙和帝静静地听他说着,听到此处终于喟叹一声,淡淡地说:“你以为朕明知道过盛的宠爱会给你带去麻烦,又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对你这样不讲道理地偏爱?不过就是为了让你放心。朕还记得你约摸是三岁的时候,跟柔音那孩子一起在永华宫住着,一起的还有十来个七八岁的小宫女。那天是上元节,所有孩子都跑出去看焰火,柔音也拉扯着奶娘非要去爬城墙。只有你,那一天一地火树银花似的,全没看进你眼里,才三岁大的孩子哪,光顾着催促旁人小心落纸怕烧了屋子,那时候朕就知道,你这孩子只怕生下来就注定要操一辈子的心。”

        方谨初早就不记得这事,闻言神色大为震动。自从他开始有了“君臣”的概念,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把眼前这位自小疼爱他的长辈,当成是“皇帝”之外纯粹的亲人,于是当这一刻他蓦然听见伯父如此说法,一瞬间胸中如被大锤击中,眼泪直接就流了出来,用气音喊了好几声“阿伯”。

        便见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亦不复往日那般城府威重,显得极为动情,眼眶微红,胸口起伏了一阵才说:“旁人觉得朕可怖可畏还罢了,就算你父亲,也是因为利害相干不得不谨小慎微,但朕怎么想,也想不出你有什么好畏惧的。你知道你初四那日跪在朕面前,口口声声说什么‘代价’,朕可有多心痛!朕想了一夜,也不明白怎么就把你逼到了这种程度,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罪于‘高处不胜寒’这几个字。今天你说自己想通了,朕不知道你究竟想通了什么,是真的明白过来了,还是你觉得朕想要什么你就给什么,都不计较了。转过年朕就七十有二了,谁知道还见不见得到明年的春雨,都想让朕糊涂,朕也就难得糊涂吧!”

        从熙和帝开始说这话的时候,方谨初就开始止不住地流泪,听到此处更是泣不成声,拽着熙和帝的裤脚一边哭一边喊“阿伯”,伏在地上痛哭着说:“惠宁错了,是我自作聪明,辜负阿伯苦心,配不上您的疼惜,求您重重地责罚惠宁,别因为惠宁伤心。”

        熙和帝从他的额发抚到颈后,弯腰伸手拉着他的胳膊命他起来,柔声道:“傻孩子,朕已经为你们这些孩子操了一辈子的心,多操一次又怎样。你又有什么好配不上的,朕若不是能看出你真实的心性,又怎会容忍你这么多年在朕眼皮子底下装傻,满平都又有什么是朕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何况你就算有再多想法,待朕的真心总归也不是旁人能比,朕知足了。”

        从方谨初开始流泪,郭裕就非常有眼色地带着伺候的人一起悄悄退了下去,并吩咐宫人赶紧送热水布巾过来,远远看见熙和帝往这边招手,忙又跑过来伺候一老一小擦脸匀面。都收拾干净了,熙和帝就又挥手命他们退开一点远远跟着,扶着方谨初的肩膀站了起来,说:“走,陪朕在宫里面走走。难得说一次话,一了说个清楚。”

        方谨初忙恭敬地应了,站到熙和帝右手边,搀着他走了几步,索性伸手从后面揽住了伯父,往太极宫北面的太液湖走去。

        “说说吧,你这几天,都想明白了什么?”熙和帝慢悠悠地说。

        方谨初先应了“是”,略微想了一下,然后用和缓的语气讲了起来,表情却很严肃。

        “您并没有过分为难东宫的意思,您幽禁了太子,是怕他再被睿王逼迫下去,会当真做出偏激不好挽回的事,反而让您为难。另外,您也想看看我们这些臣子的反应,是否真正忠于朝廷,忠于陛下。”

        熙和帝笑容慢慢舒展,拍着他的手一连说了几声“好”,不知道是在夸他聪明,还是赞他坦诚。

        方谨初让熙和帝那一席话说得心境已不复以往,见自己言中,就直截了当地问:“阿伯,您想让惠宁做什么呢?惠宁一定都给您办到。”

        熙和帝却不答他,喟然道:“有时候朕会忍不住嫉妒你父亲,怎么你就偏偏是他的儿子呢?你若是朕的儿子,朕还犹豫什么。”

        这话中的含义实在令人惊心,若往常方谨初必得心惊胆战,呕心沥胆地苦思皇帝用意,可现在他却一下子笑了,轻松地答道:“幸亏臣不是您儿子,要不然,臣也就享受不到您多年的偏爱了。”

        他引着熙和帝走到湖边几丈之外的碎石子路上,绕过几株含苞待放的辛夷,大大方方地说:“臣觉得太子哥哥挺好的,他虽然治国方术远远比不上陛下您,论体魄强健也不如睿王哥哥,但他胜在待人温厚,愿意虚心纳谏,正适合接手您辛苦打下的江山,做个守成之君。据臣猜测,您也一直是这么想的,您总打压太子哥哥,不让他和将军们接触,未必全是因为先皇后出身秦氏,也是有意促使他多与文臣们亲近,才能让将来社稷安宁。”

        熙和帝“哼”了一声,不满地说:“他就是耳根子软,识人不明!香的臭的都来者不拒!你看看他周围,都聚了些什么人,你比他小十多岁都能看明白的道理,他三十多了还懵懵懂懂,正经学问不做,光跟一帮纸上谈兵的书生讲谈玄虚,成什么样!朕倒要看看,如果朕真拿出废立的架势,他周围那帮乌合之众还能剩下几个!”

        老皇帝说得愤愤然,一下没注意差点踩进道旁的矮草丛里,那里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方谨初赶忙用身体撑住他,扶着伯父站稳,不敢再往深了走,朝砖石主路上拐去。

        “身为君主,又不需要事事躬亲,太子哥哥并不是听不进真话的,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说起来也是阿伯您对哥哥期望太高,有时难免过严,哥哥患得患失,就免不了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依惠宁看,您倒不如像今天同惠宁说话一样,敞开了和太子哥哥推心置腹地谈一次,哥哥对您的心意看得比什么都重,有您一句明示,胜过那些人说一万句。”

        熙和帝沉吟着不置可否,像在思量着方谨初的话,又像在考虑别的问题。方谨初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言,注意力开始飘散,一半放在眼前,另一半则开始从熙和帝今日的态度重新思索眼前的局面。

        就这样两人慢吞吞地走到景行殿东北角的后墙附近,话题已经从朝政说回了家常,熙和帝没再多提君臣的道理,方谨初也没再说太子与睿王,转而和伯父聊起了养生,兼杂着也说一两句自家爹娘以及在丰野的见闻。

        熙和帝懒懒地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答他两句,方谨初暗暗算着时辰,觉得他们出来约摸有半个多时辰了,余光又看见身后不远处郭裕正带着肩舆逡巡着想上来又不敢,遂笑道:“阿伯,出来挺久了,您乏不乏?咱们回去吧?”

        熙和帝颔首,方谨初忙转身向郭裕招手命他上前。正在此时,他突然听见上方有一点细微的“喀吱”声,看见对面众人一起变色,异口同声地高呼“陛下小心!”,作势欲往来扑。紧接着视野上方骤然出现一块巨物,方谨初想也不想纵身而起,肩膀撞在那东西上,在空中猛然拧身,用腰腹的力量卷着那坨物事朝着旁侧跌落。众人只听“乒砰”一声巨响,离熙和帝不过五尺的地上已然碎了一大片砖石,方谨初则蹲踞着在稍远处落地。

        此时皇帝跟前伺候的那帮人才连滚带爬地扑到近前,郭裕的拂尘早扔了出去,吓得站都站不住,跪趴在地上一迭声问熙和帝可有伤到,又忙喊“传太医”,另外的那几个也没好到哪去。熙和帝同样早变了脸色,却顾不上搭理那帮奴才,往前踏了几步,朝侄子伸出手去,心急如焚地说:“惠宁!你伤到没有,伤到……”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已经看清,方谨初身上除了沾了些土灰之外,毫发无损,正从地上稳稳当当地站起。

        君臣俩在一大摊残碎的瓦砾两边对望,刹那间好似隔了一座江山般遥远。

        半晌,熙和帝缓缓放下了手,视线垂下,看见了跟前碎成好几块的瓦当,上面刻的瑞兽边缘已经模糊,只有一只玄武的兽头还看得分明,突兀地横在眼前。

        老人轻声道:“原来你武功这样好,朕都不知道,白担心了。”

        方谨初脑中乱成一团,虽然不后悔这一下紧急出手暴露自己身负武艺的事实,却实在没有任何准备,也难以想象落在熙和帝眼里是怎样一种感受。

        他在原地慢慢跪下,膝盖被碎石子硌的生疼,与心中尖锐的刺痛连成一线。

        “臣……”他嗫嚅着艰难地说出一个字,又住了嘴。

        “郭裕,去扶世子起来吧。”熙和帝平静地说,听不出任何情绪。

        郭裕忙应声,抖抖索索地爬起来,脚底刚踏到那块刻玄武头的碎瓦,方谨初已连忙自己站了起来,这时候那帮伺候的宫人太监们才觉察,刚才乱哄哄的一团,现在已然鸦雀无声。

        “过来吧,傻杵着干啥?”熙和帝就像浑没发觉气氛的变化一样,背着手向方谨初点了点头,恢复了一贯的从容,笑容依旧慈祥。

        方谨初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有心解释,却全然无从说起。

        说什么呢?解释自己隐藏一身武艺的动机?说说自己这几年压抑至深的关于金戈铁马的梦想?还是那些恐惧与忌惮的根源?

        他深深吸了口气,绕过那堆瓦砾,走到熙和帝身边,垂手站着。熙和帝在他后背上拍了拍,没再说什么,仰头看了看缺了一大块的景行殿角楼侧檐,看见半空里有砖石土沫被风扬成一道灰烟又转瞬不见,轻轻一叹,转身上了肩舆。

        “起驾——”

        留下方谨初在原地僵然独立。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当天夜里,他就发起了高热。

        方豫夫妻急得不行,立时就要去找太医,却被方谨初死死地拽着,不让他们惊动外人,却也绝口不提白天在宫里的经历,咬牙闭目强忍着一阵阵的头痛欲裂,一直病到神志不清的程度,才在牙关里泄出了几个字。

        “我好后悔……”

        后半句被他咽回了喉中,守在他身边的那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他后悔什么。

        秦妃坐在儿子床边不住垂泪,方豫在外厅负手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荣德甫领着几个婢女忙乱了一夜帮方谨初擦身灌药地折腾,却一直收效甚微,直到乙九闻讯闯来,俯身观察了方谨初片刻,就说他有办法,把连同秦妃在内的所有人都请了出去。

        谁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天明后,方谨初终于退烧,却依旧昏睡不醒,秦妃差点就要不顾一切进宫去找太医,却被丈夫拦住,又听乙九说世子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情绪一时低落,把多年的辛劳一起发作了出来,别拿琐事烦他,安心静养着就好。

        这一养,就养了三个月。

        方谨初从懂事起,几乎就没过过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那日他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吩咐撤回所有铺在平都里的明线暗线,不论朝堂还是边关都不再过问,连东宫都是在叫乙九送过去“稍安勿躁,静待将来”八字之后,便不再联络,竟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势。

        甚至撤回的人员,连同先前据点被查封赶回来的下属都被他直接发了一笔优厚的报酬之后就地遣散,有忠心不愿去的抱着方谨初的腿哭求说宁愿跟随世子做个普通随从,方谨初笑了一笑,蹲下来凑在他们耳边轻声说:“别跟着我了,早点出去寻个退路是正经,说不定以后我也用得上呢。”

        那人霍然抬头,震惊地望了自家主子一会儿,心事重重地去了。

        二月初,金羽营从靖安传来羌戎警讯,熙和帝一道口谕送入王府,当日安亲王就辞别了妻儿,再度返回边关。

        又过了几天,方谨初从官驿收到了丰野的来信,是一封日常请安的帖子,除了几句官样套话什么都没有,然而对于他此时来讲却可谓如获至宝。他忙斟酌再三,提笔写了一封短信回复,措辞异常生疏客气,翻过来掉过去最重要的也不过“平安”二字,依旧交给官驿走寻常途径送了出去。

        第二日,方谨初和母亲打了声招呼,无视了秦妃担忧的目光,在忍冬堂的书房闭门三日,身边的卷宗堆得小山似的。末了,他在第四日天明时走出来,手里捏着厚厚的一本奏折,交给了等在旁边的回事处刘管事,说:“送进宫里去吧。”

        这晚,方谨初又发了一次高热,虽然来得没有上次凶猛,却一直缠绵了四五日不退。这一次他坦坦荡荡地召了太医,只是张院判亲自来看,诊了半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下了个“思虑过甚,戒急戒躁,安心休养”的论断,并几副凝神养气的寻常汤药。

        张院判回到宫里交旨的时候颇为忐忑不安,皇帝多看重这个侄子他再清楚不过,回禀“世子没有大碍”的时候都心虚,怕皇帝责怪他术业不精。毕竟方谨初除了小时候体弱过几年,之后十来年里就从来没这么病过,这一下连着发了几天的高热,怎么看怎么不像“没有大碍”。

        谁知熙和帝却一句见罪的话都没有,不过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就让他退下。张院判起身的时候隐约看见皇帝手上似乎捏着一封奏折,厚度足有寻常的三四倍,刚奇怪地脚步缓了一瞬,就听见熙和帝重重咳嗽一声,忙低头垂手退了出去。

        渐渐的平都之中就开始出现一个传言,说安王世子任性骄纵在丰野闯了祸,回来之后又御前失仪触怒了陛下,因此而失了圣心,整日在家里闭门不出,还急怒攻心生了一场重病。又见往常宫里给安王府的赏赐都如流水一样,这次世子正经生一次病,却连声问候和补品的赏赐都没有,可见传言非虚。

        不过没多久,这条传言就没什么人再提了,因为平都爆出了一件更大的新闻。

        一向戒备森严的太极宫,不知怎么闹出来一个刺客,身材样貌传得绘声绘色,却连个人影都没抓着。熙和帝震怒,派京兆尹满皇城地搜检,这一搜不要紧,竟牵出一整个犯上作乱的帮派,连带把平常那些不入贵人眼的三教九流挨着查了个遍,又揪出好多乱党,大小店铺加起来足封了十条街,遍布三四十个坊。

        最后刺客长什么样仍没有人见着,平都最底下那滩浑水却被整肃一清。

        京兆尹府大举查抄各坊那日,闭门谢客了好久的安亲王府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人不顾身份亲自把王府的门环拍得震天响,左邻右舍却都寂静无声连一个围观的下人都没有。一柱香之后,王府侧门开了一条缝,刘管事满脸堆笑地伸手揖客,说道:“世孙殿下请。”

        那人正是方槿凌。安王府早得了方谨初的吩咐,一路上都空无一人,任凭他怒气冲冲地冲到了忍冬堂的书房。

        方谨初放下笔,并没起身,而是抄着手闲闲地说:“槿凌兄长,你不是忙着帮睿王哥哥办事呢吗?怎么有功夫上小弟这儿。”

        “方谨初!你个疯子!”方槿凌气得语无伦次,什么掩饰客套都顾不得做,指着方谨初的鼻子抖了半天:“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肯定是你!混蛋!”

        “是我。”方谨初知道他在说什么,一句托辞都没有,直接就认了下来。

        方槿凌瞬间暴跳如雷,哆嗦了好一阵,怒骂道:“你吃错药了?居然敢用这等丧心病狂的招数!你把我的底细告诉陛下,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别忘了你自己做过什么!你就不怕我向陛下揭发你这么多年扮猪吃虎,背着他帮太子联络了多少朝臣,豢养了多少探子?”

        “你去吧,”方谨初喝了一口茶,从从容容地说,“你以为我向陛下检举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方槿凌愣了愣,半天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止他一个人?他还坑害了旁的政敌?可这又和自己威胁他的事有什么关系?

        方谨初见他没懂,十分耐心地解释:“我做过什么,难道你能比我自己还清楚?我告诉陛下的,是我所知道的每一个人这些年在两宫之争当中扮演的角色,包括我自己,每一句都是实话,难不成你还能有别的新意?”

        方槿凌目瞪口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个情况。

        “疯子……你真的是疯子……”他双目失神,茫然地念叨了两句,突然又爆出希望,语气更激烈了许多:“你骗我!不然为什么陛下专门把我一个人的势力拔掉了?为什么你会平安无恙?”

        “你又何必问我?”方谨初静静地说,“你做过什么自己最清楚,陛下可以宽恕任何人,却绝不可能原谅你利用他的信任,用他的名义背地里扶植你自己的势力为非作歹,帮着睿王铲除异己,挑拨他的儿子对付另一个儿子,他怎么可能放过你?”

        “我呸!”方槿凌让他气得把最后一点风度都扔去了九霄云外,直接骂了一句粗口,“你他妈的跟我有什么区别?你就没利用陛下?就没私下培植势力?”

        方谨初摇了摇手指,“嘘”了一声,坐直身子微笑着说:“可别这样说,我和你怎么一样呢?”

        他微微仰了仰头,迎着方槿凌喷火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方谨初与你,同术不同道。我有我的私心不假,却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事,我没什么可害怕的。”

        他的目光越过方槿凌,遥遥地落向平都远郊影影绰绰的山岭,那里正有朵朵白云聚集,飘荡在空明澄澈的天际。

        方槿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失魂落魄地离了忍冬堂,当夜于家中饮毒酒自尽。他的祖父郑亲王自此一病不起,没过几日也跟着薨逝了。

        一时间朝野震动,睿王党上下人人自危。

        随后,一道圣旨送去东宫,太子在幽禁两个多月后获释,进宫谢恩的时候与君父对谈了将近两个时辰,出宫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第一句话就是命人摆驾安亲王府。

        结果他刚从宫墙外面转过一个街口,就见着了他惠宁弟弟手下那个多次给他送信的人,听那人说:“世子命我转告殿下,恭喜您平安度过此劫。没什么要紧的,暂且就不必见面了。”

        太子踌躇道:“可是父皇都说……罢了。”

        他在原地怅惘良久,半路折返回了东宫。

        这一夜有春雨徐徐洒落北靖关山南北。

        又过了两个月。

        “啊,插秧就是这样,疏不得密不得,手指得横过来,往下压一压,才不漂苗……哎哎等等,惠宁啊,这几棵插太深啦!”

        方谨初狼狈地起身,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却不料衣袖刚刚没挽好,反蹭了一脑门泥水。

        他没觉得懊恼,反而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旁边地陇上蹲着一个中年人,身上穿的纽扣细棉纱衣裳,可观仪容肤色却又和普通农人无二。他撑着膝盖向方谨初伸出手去欲拉他出来,手一摊开就看见两条明显的横茧。

        方谨初垂眸,顿时感觉亲切。一样的茧他父亲也有,只不过是在左手,因为骑兵需要空出右手拿兵器,拽缰绳都是左手。

        远处有嘹亮的妇人嗓门响起:“当家的——惠哥儿——回来吃饭!”

        方谨初忙拉着中年人的手从水田里出来,抬眼略一张望,东边的麦地正在收割,十来把镰刀舞得热火朝天,西边种豆的几块田里七八个农妇在蹲着锄草,当即就想招呼一声叫农人们一起回去吃饭,想了一想又咽了回去。这一两月正是农忙时候,活计做不完哪有余裕悠哉悠哉地吃饭,都是一早把饭篓带过来蹲在田地边上狼吞虎咽几口罢了,他若现在开口,佃户们必不好意思拒绝他的善意,回头却得加倍地补回耽误的工夫,反倒不美。

        他想到这里,遂开口问旁边与他并行的中年人:“老叔,听说您平日常去周围几个农庄串门,可知道附近还有没有能雇的人手?我想再多雇上十来个短工,把地里的活计分担一些,让大伙都略轻松点。”

        中年人闻言乐了,揽着方谨初的肩膀说:“用不着,你家雇的工人原本就比旁人多了一半呢,再多就用不着啦。可别小看咱们庄稼人,往常我在安溪的时候,我家八亩地全是我一个人照看呢,还养了五匹马。”

        方谨初点头赞了一声,又忙着纠正他:“叔又说错啦,什么叫‘我家’,早就同您说啦,这一片庄子是令郎托我给您二老置办的,地契都在大娘那收着呢,正经是您家的地。”

        中年人没有反驳,从善如流地改口:“对对,叔说错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自家儿子刚送回来的军饷,目光闪了闪,心道别说小花那孩子挣回来的钱原本就都在他老两口手里,就算全攒在一块花出去,哪怕再添上一倍,也不可能在这地界买得起这么大一片田庄。更别提还带着个三进的院子,连同上下仆役都齐全的,厚厚一沓身契直接交到了他们手里,都赶着他们喊“老爷”“太太”,连佃户也都是现成的,个顶个老实本分,有几人甚至还操着他们家乡附近的口音,明显经过了精心挑选。

        他自从四年前搬过来,就开始慢慢向左邻右舍打听赠他们田地庄园之人的身份。当时最一开始和他们交割的是个管事,口中只说是奉宣武侯命令,可他们从安溪动身的时候,又分明只听儿子在信中提了一句城中有官邸可以住,并没说还给他们置办了田地产业。两夫妻不免踌躇,可是对方手里拿的又分明是儿子嘱托照看的亲笔书信,抬头的称谓是“惠宁吾弟”,显然是极亲密的关系。

        就这样魏山夫妻怀着满心忐忑在庄子里住下,一面赶紧给儿子写信询问是怎么回事,一边装成新迁来找活计做的农户往附近几个庄子转悠旁敲侧击地打听。结果这一听不要紧,他们没费多大劲就打听出来,他们的左邻是什么亲王,右舍是某家国公,北边一百亩属于忠勇侯,南边又是公主府的田产。

        而问起地契上写了他们名字的这片庄子,都说不知道现在的主人是谁,只知道原来也是某位贵侯的产业,封号他们没记住,光知道是个什么郡王。

        这一听夫妻俩更是大惊失色,虽然他们凭着儿子的爵位也得了一个三品将军的诰封,可那不过是个虚衔而已,纵然旁人看在儿子的面上对他们优待尊重一些,却无论如何不敢同都城那些宦官世家相提并论。

        就这样两人担惊受怕了好几日,儿子的回信还没等到,倒先遇上了一个年轻的小公子。他声称自己就是他们儿子信上托付的人,是他们儿子的结义兄弟,生死之交,说虽然城里也有朝廷赏赐的宅第,但平都大小贵族官眷实在太多,轮给他们的房子位置太偏生活很不方便。而且怕都城人际复杂,义兄不在老两口应付不来,花销上也难免拘束,不如庄上逍遥自在,让他们二老只管安心住下。还说并没为他们花用很多,大头用的都是义兄靠军功得的赏银。

        那孩子比他们的次子才大一岁,生得清俊漂亮,让人一见就喜欢,管他们一口一个“老叔”“大娘”地叫着,亲亲热热毫不见外,只是一看举手投足就知道出身不普通,两人迟疑着不知道怎么称呼好,刚叫了一声“公子”,就被对方逼着改口直呼了他的名字“惠宁”。夫妻俩听他说得恳切,又被他那温和周全的做派很快卸下了心防,便暂时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很快儿子的回信收到,走的居然不是官家的驿站,而是惠宁亲自给他们捎过来的,拆开后看见儿子在信上嘱咐他们务必一切听从惠宁安排,且不必担心亏欠人情,有任何需求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同惠宁或者他派去的人说,魏山夫妻这才彻底放心。

        自那以后,那孩子隔一阵子就会来他们这边走动走动,每次过来都做寻常武人打扮,与他那一身清隽文弱的气质颇不相类,且按说从城里过来骑马也得走一两个时辰,他却每次过来身上都干净得一点尘土没有,就像从隔壁串了个门似的,且最喜欢听他们讲谈长子在家里的往事,可每当他们问起他是如何结识的自家长子,他却又往往笑而不答。

        每逢这时,魏山夫妻就难免有点惴惴,偏生那孩子又聪明得很,也不见他怎么多问,可每次他来转一圈,就总会不动声色地给他们解决一些生活日常的小困扰小问题,或是帮他们捎寄几封给儿子的书信,或者添几件日用的器物,又或者替他们协调几桩同佃户之间的小小龃龉。甚至某次刘氏不过无意提了一句闺女昨夜腹痛了半宿,当天就从城里送来一名有经验的嬷嬷并一位医女,直接住到了他们家里。

        这样一来二去,魏山夫妻不免就对此人的真实身份愈加好奇,只不过他们来平都住了快四年,惠宁虽说常来,可往往最频繁也不过隔一个月来一次,有时两三个月不见也是正常的,每次也不过停留半天,让他们想找机会仔细问一问也一直没成功。

        然而今年春天却不知怎么了,惠宁居然开始隔三差五地往他们这边跑,有时一住就是两三日,并且忽然对农事生出了极大的兴趣,没事就往田里跑,拉着魏山请教了许多庄稼活的技巧。

        就好像他突然认为自己有朝一日可能会去以种地为生似的,魏山甚至都开始担心,莫不是这孩子家里大人出了什么事故?

        其实他想多了,方谨初不过是有些迷茫,自那日在熙和帝面前暴露武功之后,就有了点逃避的心理不愿再去校场。加之现在与丰野通信不便,就干脆跑到魏山这里借着胡乱干点农活耗费一番体力发泄发泄。

        快走到院门口的时候,魏山停下了脚步,让方谨初先进去,他要在门口抽一袋旱烟。刚装好烟丝,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正朝他们这个方向疾驰而来,魏山起身走了几步往官道的方向张望,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乘着一匹黑色的骏马拐上了小路,眨眼间就到了他近前。

        “爹!我回来了!”魏钧早看清了父亲,隔着七八丈就勒马,跳下来几步奔到父亲面前,刚刚跪下来,就被喜出望外的魏山一把拽住了胳膊。魏钧挣脱他父亲,仍坚持磕了三个头,方起身眉开眼笑地又说了一次:“我回来了!”

        这一下太过惊喜,魏山连烟斗都没抓住,从手里滑出去后还茫然不觉,光顾拉着久别重逢的长子上下打量。魏钧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顺手替他爹插回了腰间,揽着他爹的肩膀就往回走。

        欣喜之中,魏山全然没顾上琢磨,自家儿子到底是怎么第一次回来就准确地找到了家里的住处,他原先在信上,也只是告诉了他在平都附近的哪个县罢了。

        “爹!您和娘身子都还好吗?弟妹还好吗?可习惯平都的水土?老家那边您放心,咱家我一直派人照看着,村里有不少叔伯兄弟都出来了,都在我营里混得不错,我……”

        他大步踏进门中,然后就愣住了。

        方谨初倚着正屋门廊的柱子,笑吟吟地望着他。

        “大哥。”他轻轻唤道。

        魏山就感觉他儿子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抖了一抖,诧异地回头,看见已经身为封疆大吏的长子在听到这一声之后,沉着轻松的笑意瞬间就换作了激动,两眼热泪盈眶。

        魏山顿时不明所以,连同听见动静赶着跑出来的刘氏也被儿子这表情吓了一跳,停在原处没敢上来。就见魏钧蓦然仰头一声长笑,一个简单的名字唤得百感交集:“惠宁,我终于见到你。”

        这一声似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霎那间把方谨初强收拾出的镇定击得粉碎,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就想同魏钧拥抱,谁知魏钧却并没迎上来,反而往后撤了一步,容色一正,然后单膝跪了下来,双手抱拳,行了个军中参见主帅的礼。

        “臣魏钧叩见世子殿下!”

        顿时院中三个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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