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诈尸第三天
迟谙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是父亲的小学堂。
十来个孩童端坐其中，都看着前面先生。却有一人，在她左面靠窗而坐，书案下双手正心无旁骛地翻着本画满小人儿的册子。
当时她就有些不悦。父亲为能更好传道解惑，平日准备编纂常忙至深夜很是辛苦，且今日内容明明十分有趣，竟还有人不听。
她便小声唤他。
唤了三回，那面都闷头不理。常言事不过三，她也起了火，当即愤愤而起，检举了这不懂尊师的小子。
也不知哪家的败家子儿。
随即，她就知道了。
自家开了片小菜地的院里，面色铁青的男人正压着一孩童在面前跪下，一迭声赔罪后，抡起棍子就打。父亲要拦被厉声喝止，那架势如同打的不是自家儿子而是迟家的一般。
从未见过的景象，男人暴跳如雷，棍棒重重落在肉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夹杂着大声咒骂，可地上身影一声不吭腰都没塌一下。
震惊，恐惧，还有小小的愧疚，迟谙缩在父亲身后哭了，男人终于停手，歉疚地同父亲一起哄她，却毫无宽慰作用，最后讪讪地继续训自己儿子。
地上投来的淡漠目光叫她啜泣中也不禁瑟缩，当时或许不该出声
然后，迟谙又回到学堂里。明朗春光中，陆徽临在窗外朝她招手。欣喜奔去，眼前却骤然出现父亲身着囚服，触墙自尽。额头汩汩的鲜血触目惊心
“不要！”
惊起，恍惚间仿佛那抹血色再次闪过，尚不明了状况，面前就凑上来三张陌生脸孔。一般的宽面阔口招风大耳，一般的四十多岁年纪，一般地如同瞧见稀罕人物般对着她啧啧称奇。
“怪哉！她醒了。”
“且再摸摸脉莫不是尸变。”
“她能叫喊又怎会尸变呢？若说借尸还魂倒是不错。”
“如此那小子倒不必办白事了。这般貌美的姑娘死了也是可惜。”
“怎么？这姑娘若不美死了便不可惜么？”
“我可没说。”
“你便是那意思。”
“我没那般意思！”
头晕晕乎乎的，三人却已七嘴八舌说了好些话，还未听出什么，却是要吵起来。迟谙下意识想劝，心头却一窒突然剧烈抽痛，而此时外头已传来一女子娇叱：
“你们三个怎的又进去了！还不快出来！若出岔子你们到死别想出回春阁！”
三人当即噤声。女子却只喊了句脚步又远去。随即，屋里再次热闹起来。
“这姑娘脾气可真大。不好，很是不好。”
“我们说几句，又不碍他们开方子，难不成我们在这儿说话，他们会把这姑娘医死？且她已经醒了。”
“她定在旁处受了气，又撒给我们。哎呦，对啊，这姑娘醒了，可我们偏不说，就蒙过去让他们继续钻研。姑娘啊，你且再睡会儿罢。”
这片刻，迟谙已痛得伏在榻上冷汗直冒不住发抖，那头三个却还在掰扯，才想起看迟谙，三张相差无几的脸转来，一见这情形，面上出现一样的惊恐。
“大事不好！原来适才是回光返照。”
“那小子呢？真去备丧事了？”
“不成不成！还没正经医呢人怎么能死？刚才那姑娘呢？快来啊真要出岔子了！”
阵阵眩晕，胸腔里仿佛有只手大力攥紧要捏碎心肺一般，迟谙听不清他们喊什么，意识仿佛在逐渐抽离躯壳。
好像很久又仿若片刻，屋中似乎出现其他声音，有了别样动静。
腕上蓦地一热，一股暖流涌进心田，胸口片刻滚烫后变得暖融融的十分熨帖，舒坦之意漫向已僵冷过去的四肢百骸。眼前交叠怪相的影子逐渐清晰正常，迟谙看见了牧官书的脸。
青年依旧一身白衣，却是风尘仆仆。俯身于榻前，左手隔着布帛紧紧握着她手腕。
细密汗珠晕了鬓边乌发，更衬得迟谙面色煞白。嘴唇翕动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扬起唇角，回应他的救助，可马上就是一阵剧烈咳嗽，泛起大片病态的红晕。
眉间微动，牧官书轻拍她脊背，见此境况那三人竟还在争论。
“活了又活了！”
“那这白事是铁定没啦？酒席也吃不成了，着实可惜。”
“他便也没说过办白事吧。且这姑娘若没了，适才外面喊什么，还要迁怒我们呆到死，当真岂有此理！”
“哎呦，真若如此，岂不是活得越长越亏，不成不成！那我当即自杀。”
“自然不成。可我们三个福泽深必是活得久，能熬死他们。你若自杀那才亏大了。”
明明看着已不惑之年，偏三人说话章法都透着孩童般的肆无忌惮稀奇古怪。这当口已有一年轻女子走进来，斜了三人一眼，再看迟谙，面上明显讶异。随即便朝牧官书点头，留一句“我马上叫师父来”，匆匆离去。
原来，自那日迟谙破庙昏过去，牧吴二人不敢耽搁，先是半夜在村野寻了个郎中，却束手无策。喂下吊命丹药，输了半宿内力，撑到城门开时直奔医馆，大夫却骂二人抱个死人来砸场子。竟是离了内力支持迟谙便心跳气息全无。
未想过如此严重，且吴沂不知，牧官书却明白几分缘由，不便细说，只让他先行，自己抱着一试态度带迟谙至回春阁求医。
回春阁，名震江湖的“医家圣殿”，阁中弟子均承习岐黄之术，多年来出过不少跟阎王抢人的杏林圣手。
且同那些江湖齐名却行事怪诞的门派相比，回春阁是真医家，救死扶伤是本，来者皆相救。当日见过迟谙，那阁主赵神医便啧啧称奇，并不担心医治不成自砸招牌，反令弟子安顿二人住下查看几日。
须臾，女子带口中的“师父”赵神医前来。醒来自是好事，但诊过他却道迟谙现今脉象虚弱，不见起色，只能再做观察。
小院里。
深秋时节，满阶落叶一地秋黄。站在牧官书身后目送几人出去，迟谙有些茫然。
自醒来一切都异于她过去认知，心里隐隐明白，这是若非遇到牧官书自己或许永远都接触不到的—他们的世界。而这样的处境，和站在前面这个旧日只几面之缘的人，都让她那样无所适从。
想到这里，她才惊觉二人又要独处，远处七嘴八舌的三个被年轻女子呵斥着，不大愿走却还是远去。目光落在牧官书宽阔的脊背上，迟谙暗暗抱起臂。
“我先回去了，牧牧少侠，多谢。”
平心而论她该和他说点什么，譬如经过，再譬如打算。当然最稀奇的莫过于牧官书从开始就什么都没问过，也助长了她对此事的逃避和对他的胆怯。逃也似地离开，身后突然叫住她。
“迟谙。”
犹疑回首。那头递来一小物什。不明所以，偏他面上瞧不出，也不欲多说。
“去罢。”
依言回身，方摩挲查看，却是枚精巧的平安符。
这是什么意思？
是夜。
喝过药迟谙早早歇下。只梦里水深火热，总见父亲和陆徽临，睁眼就见斜光穿户，半规晶饼悬于中天，堪堪子时。心中不静，鬼使神差地，就披了衣衫往外去。
鞋底踏在落叶上，沙沙地响，迟谙捡了几片，就回去坐在石阶上。隔壁牧官书的窗子漆黑想这时辰也不可能还未歇，摸摸衣裳内袋里白日他给自己的平安符，她又想了一会儿联系。
半晌，低头，开始把落叶撸掉叶片只余下梗。
“掰杠子”是孩子游戏，但她一见满地秋黄手便闲不住，往年入秋还是会在书院里捡一把，叫陆徽临来玩，多的就给院里孩童分了。因此孩子都还挺愿意亲近她。
想起那时心底不由柔软，迟谙把未扯净的叶脉也细细掐去弄得齐整，挑出条细的扎作一捆。
院角轻响，风起落叶，片刻，身前忽投来片影子，同时头顶传来微讶一声“迟谙”。
夜半三更突然被唤，心又不全在当下，听此一句不由后脊一凉。手中结尚未系实，惊慌间滚落散在地上，欲躲闪目光却扫到角白衣，才发现竟是牧官书。
不安却未消减。月色下男子衣衫被衬得雪亮，目光所及都清明洁净，但她又嗅到了，淡淡的血气。
“牧少侠”
身体本能僵直，不着痕迹后缩。嗫喏轻应，衣袖下双手不可抑制地轻抖，幸而他瞧不见。
未注意迟谙的异常，又兴许早就习惯她这样如临大敌的模样。
“怎么不睡？”
“睡不着。”
极快接道。反应来时迟谙不禁心里重重顿了下足。
不睡自是因睡不着，他问的分明是缘由，自己如此答实是敷衍。懊恼慌乱着想要补救点什么，嘴又张不开，那头却已微微颔首。
“嗯。今夜月色甚好。”
迟谙一愣，这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换旁人来便不究问也会客套一句诸如“早歇”之类，可牧官书只是望望月亮，便迈上石阶与她擦身回屋了。
看着亮起的窗，迟谙擦擦手汗。
也是，她怕他，他也厌她呢，这句“月色甚好”，不也是躲不掉所以搜肠刮肚地寻出来一句不相关的敷衍么。
夜风阵阵，有点凉，却还不想回去，只是抱紧了自己些。身后窗子灯火久久未熄反响起挪动轻响。
带几分探究回首，却正见屋门大开，牧官书左手拎把木椅，右手揽床棉被，迈过门槛，三步两步就到了身后。
还不待她发问，被子就从上围来把她裹了个严实。紧接着木椅落脚阶下，笨重椅身碰撞地面，因人力量制住只轻微一声，却还是叫她听出不由拒绝的笃定。
“石阶冷。坐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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