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诈尸第九天
腊月三十，除夕。
蒸汽腾腾的厨房里，一心和尚和连三娘正忙得热火朝天。坐在门口看着小火炉上煨羊肉的罐子，迟谙往手心哈口热气往远处漆黑的天幕瞧。
远隔千里，可零星绽开的烟花就跟清临县时一样。
那时爹会买几个孔明灯给她许愿，还有子时陆徽临悄悄放鸽子来，送她一支“喜春来”
“小友怎么愣着呢？”
发呆，眼前忽一亮。二用道人不知何时来，塞给她一支燃香，朝外努嘴：
“不平早就跑出去了，你也放炮玩去罢。这里我来。”
他笑眯眯地甚是可亲也不好推辞，迟谙只能举着香往外走。
王大夫嗤笑“他还拿你当小孩儿呢”，已到大门处。门扇大开是给除夕还拼命的人留的，一边一只大红灯笼，映出门前一地碎红。熄了香，迟谙拍拍石阶坐在光影下，无奈长叹一声。
很不合宜，越欢欣她越会想往事。尤其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愈加提醒她没有家了。
“怎么？想令尊了？”
扶风声音于身侧起，语气难得轻柔。如果能见她，大概是坐在身边石阶上。
“嗯。扶风，你会想家人么？”
“我没家人。”
不意她如此回答，迟谙一怔，沉默片刻，闷声道：
“那你留下的执念呢？王大夫没说过，你也没说过。你们久久不入轮回，总是有惦念的事牵挂的人吧。”
王大夫好像又飘走了，不然这时定要胡诌几句，可扶风居然也不说话了，许久，误要以为她也不在时，便听女声涩然：
“我忘了。”
“忘了？！”
“我不记得了。在乱葬岗多久不记得，要做什么不记得，或许——”
“什么？”
“或许死因都是我臆想出的。谁知道呢。无常不来勾我我就能逍遥一天是一天。以前无聊我偏出不去那破地，遇上你，正好。”
听着那满不在意的语气，迟谙忽觉喉咙发紧。
逍遥？真的逍遥么？一个不知过去，没有未来的孤魂，在漫长无尽的岁月里已不记得自己辗转于此的原因。自己还能侥幸存活，有望再遇故人，为至亲洗冤，当真上苍眷顾。
可如此有幸自己还在伤春悲秋，被他们看在眼中，又得多心痛。
忽觉自己矫情造作，孤苦仓惶淡去，心头漾起淡淡歉意。
“扶风，抱歉，我”
“哈哈！老头儿你输了，她真被我唬过去了！”
什么输了？
一怔，瞬间瞪大眼，却闻远处王大夫怒道：
“妈的！老子什么时候说要和你赌！你猜对就猜对，扯老子输了做甚！”
大节下如此吵闹不好，虽只自己听得见。
不明经过，但劝就对了。迟谙赶紧伸臂往两声音中间横。
王大夫性情古怪，虽然扶风也没好到哪儿去动不动就骂街，但怕动手总觉她得吃亏。
“别吵别吵。大过年的”
“行！她逗你，你还拉偏架是吧！”
迟谙一头雾水。
“我都不知怎的，不过说和罢了。且你们，也没打起来呀”
重重哼了一声，王大夫显不想再理，没了声音。她才突然恍然大悟。
“你俩打赌骗我心里过意不去。”
闻此扶风轻嗤一声，继而似再忍不住，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呦，你才知道啊。可别扯那老头儿了，说一句把他急得。哎呀，不过逗你真好玩，什么都当真！随便胡诌几句凄凄惨惨的玩意儿你就能替旁人难受。我要是姓牧的我就直接卖了你去，肯定还给他数钱呢。”
听着身侧女子欢快笑语，不知为何，迟谙反没有被作弄的羞恼，心尖莫名一动，继而泛起松了一口气的舒畅。
她自己都不知为何，大概除夕团圆夜，便希望一切都好吧。还好，还好扶风只是逗她，她过得，不是那样的日子。
“大过年的，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
抱臂扭头，迟谙嘴角却荡开一抹笑。
“迟谙妹子不跟谁一般见识啊？”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传声响，循声望去，正是天际烟花炸开瞬间，映出两个高大身影走来。
“牧少侠？”
先是一怔，继而转喜，连三娘已传信说路不平回霜雪明了，可时日太短，本以为二人除夕回不来。
青年朝她颔首，不知是不是大红灯笼太过喜悦，晕出的光影下，迟谙看他眸中荡开一抹温柔的底色。
“啧，妹子偏心，明明我二人一起来，还是我先唤的你呢，怎就只瞧得见官书。”
不过对视片刻，别无他意，只是同牧官书更熟悉。吴沂却已一副痛心神情凑上前。
面上一窘，不知怎么打发回去，不觉揪起衣角颔首又轻唤了声“吴少侠”。
“别吓她，同我更熟罢了。”
“自然自然，我就看妹子也忒生分了。逗一逗才好玩儿。妹子适才同谁说话呢？”
又一句无解之言，迟谙抿唇，目光飘向身侧空荡处。
“你不赶着见不平了？”
牧官书竟又替她圆一句，迟谙诧异抬头看去，就见他目光竟也定格在适才自己瞥去的地方，面上若有所思。
暗惊，自己看不见扶风只能听见声响，他此前反应是该听不到看不见的，难道，忽然便能看见了？
“这不一见迟谙妹子心里欢喜便忘了么？陆不平那小子，哼，我今儿非得揍一顿，不管过不过年，谁都别拦我。”
说着吴沂便率先进门。心里忧虑，迟谙动作慢下来，想等二人先走自己在后头和扶风说几句话，一抬眼却瞧见牧官书站在大门阴影底下等她。晦暗之下半个人都瞧不清，沉静得像个影子。
心尖一颤，竟不觉又有了几分从前的畏惧。目光赶紧转去，再开口声如蚊蚋：
“牧少侠，进去吧”
“嗯。”
过了除夕，转眼正月初三。清临县旧俗，初三祭祖。可迟谙便是不在凤阳，回去也找不见父亲的墓冢，竟是连件寄托哀思的旧物也没留下。
天刚蒙蒙亮，窗外霏霏雨丝，更衬得惨淡哀愁。雪明楼还没开张，宅中众人的假日都不算过完，这时辰大概都还在梦中好眠。迟谙昨夜又做了一宿噩梦，早早醒了，撑着昏沉的头，坐在火炉边补衣服。
除牧吴二人，她看出大家手里都不宽裕。过年都穿得半新不旧。前儿去连三娘处就见她一边骂一边给路不平补衣服。
只是江湖儿女动刀动枪却拿不惯针线，那针脚歪歪扭扭，还让她越补越急躁。自己闺中倒也做做女红还过得去，索性拿来帮补了。
针尖有一下没一下缓缓穿过粗布，迟谙走神。想起有一次陆徽临不默书，隔窗画她在花架底下绣手绢，把那日的先生气得同陆老爷告完状又跑迟家告了一通。
不觉微笑，似乎他挨了罚还朝自己笑嘻嘻地样子就在眼前，可指尖突然一震，就传来一下刺痛，低头，一颗殷红滚下指腹。刺到手了。
轻叹，还好没弄脏衣服，赶紧把指尖含进嘴里，偏又发起呆来。
所以他去哪儿了？他知不知道他的开蒙师父，昔日的岳丈是蒙冤而终。他知不知道陆家迁坟却独把自己留下。他知不知道她仿佛只是一梦醒来，就没有家了
他一定不知道。
他当年长跪门前不惧族亲谩骂乡邻非议也要抬她尸首进门的，他不止一次说迟先生是他此生最敬重之人。他不是被蒙在鼓里，便是初入仕途人微言轻，而父亲之事牵扯重大。
她定要寻到他踪迹，见他一面，告诉他自己“梦”中一切为父亲洗脱冤屈。然后
然后就是最后一面了罢。
他成亲了，而她是个死人。只怪命运弄人，他本也不能，不能守着那点少年欢愉，独身一辈子。有过那些岁月，做个念想，于他二人而言，就够了。
她想得开，也欢喜自己想得开。可是，明明是于二人都好的事，为什么，还是那么难过呢？
只觉得心口压抑得喘不过气，喉头发苦，鼻头泛酸，眼窝滚烫。
她便是想不开，也没有办法的，不是么？
“迟谙。”
不甘无奈的悲情正渐渐将人淹没，门外却忽起声响，把她从沉痛中惊出。手一颤针落在地上，不及捡，下意识急匆匆地先去开门。是牧官书立在门口，一见她，波澜不惊的面上竟闪过明显的错愕。
“牧少侠，有事么？”一开口声音哑得吓人,自己也一惊，继而露出一丝自暴自弃的苦笑，“抱歉，失礼了，我刚刚扎了手，有点痛”
对面沉默，仿佛在辨别她话中真假一般，迟谙垂下眼，不知是不是因自己这话，竟觉适才针刺之处又刺痛起来。
“去擦擦脸罢。”
片刻，牧官书只说出这一句，迟谙下意识摸摸脸颊，竟是湿的。
她刚刚，哭了么？
愣住，不知又该说什么，牧官书已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递与她。
“回去罢，风大。”
怔怔接过，等回过神来已不见牧官书踪影，低头看他递来的东西，是一方砚台。很熟悉，一眼就记起——
这是书院里她爹用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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