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诈尸第十八天
扶风说得煞有介事，总归现也别无他法，不妨一试。迟谙当即便出门在市上买了祭品和洒扫之物方便替荒坟打理。甚至担忧诚意不够，另备下草纸与炭条，以作记下众鬼名姓来日立碑报答他们的凭证。
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袖笼里揣着一把防身的匕首便往外面东去了。
出走不过片刻，天幕已完全黑下来，幸有王大夫与扶风指路，才不至迷失，约莫走了一柱□□夫，捏着回春阁时牧官书给自己的护身符，迟谙战战兢兢踏足墓地。
四下死寂，远望尽是凹凸起伏的坟包，黯淡月色下仿若静静伏下的野兽脊背，像在沉睡，又像等待猎物。心里打着鼓，迟谙先寻到父亲的衣冠冢，摆下果盘，跪地一拜。
“稀奇，这姑娘怎么大夜里来上坟啊？”
“胆子倒挺大，要运气不好碰上歹人可惨了。”
“不好，你说她这时候来，我怎么觉得是想寻死。”
刚刚直起身，四面八方便有不同的声音传来。似都没有什么恶意的，迟谙稳了稳心神，回身从行囊里取出更多祭品，依次在面前摆开，随后又拿起一小瓶酒和一摞杯盏。
扶风又说了，鬼其实最会耍滑头骗人的，开门见山只怕他们不肯，故要先装听不见摆出东西做饵，待听见他们都吃了，再开口相求。为不露破绽，他们二鬼也没有马上跟来，跪坐原地慢慢斟酒，听不见熟悉声音在耳畔，迟谙其实有点不习惯且心里没底。
但众鬼好像比她还慌。
“这是做甚？不会开祭坛做法想灭了咱吧？”
有声音还强装镇定。
“半吊子，绝对是半吊子来这儿练手的！莫慌她连张黄纸都没带。”
又怕偏又被勾起馋虫的也不少。
“她这酒，还挺香啊。”
看迟谙没有下一步动作，等了一会儿，这些声音大着胆子凑近来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祭品，有几个直接飘到迟谙身畔猛吸酒香。仿佛带走的也是这些物件的魂魄一般，暗月之下，阴风浮动，不消片刻这些瓜果点心就变得黯淡，好似失了精华。
耳听时机差不多了，迟谙取出火石，燃起一张纸钱。
“今日冒昧前来，有一事求诸位前辈相助。”
四周静了一瞬，迟谙有些不安。片刻——
“原来她请神啊。”
“这地儿能请什么神？无常么？且他们道士请神不是得什么‘天地玄黄万鬼伏藏’叽里呱啦的，我就说这是个半吊子吧。”
“我怎么感觉她跟我们说话呢”
这话一出两边都无语凝噎，若能看见彼此大概正是面面相觑都没见过这场面的呆愣模样，万幸纸钱烧起的讯号传出，扶风颇为兴奋高亢的声音由远及近。
“来了来了。妥了没？这买卖你们可不亏啊，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她声音好大，一时引了所有注意，转即，便听酒坛旁边一个声音小声嘀咕：
“他俩又是哪里来的野鬼啊？”
最后沟通还算顺利，墓地十六个孤魂，七男九女，都许久没得过正经祭拜了，被扔在这儿也都是苦命人，变了鬼也没什么坏心眼，吃了迟谙的东西又拿钱，不做点什么确实过意不去。
而且，苦命之人更易共情旁人有同病相怜之感，迟谙把路不平的事说了还没一半儿，众鬼已是呜咽的呜咽骂街的骂街。道这人定要吓个癔症才好，让他躺床上起不来。
“如此辛苦诸位，我带了纸笔，且将姓名告知与我，来日替诸位立碑吧。”
这片刻就谈妥了，反令迟谙为适才施小计有些不好意思，听着众鬼叽叽喳喳的说着怜惜路不平的话，转手掏出草纸共炭条。
听起来最是年轻但好似是众鬼主心骨的那个女声却推拒了。
“欸，那没意思。扔在这儿我们还指望那个吗。姑娘若真想再给我们些什么好处，反正离吓那畜生时辰还早，你这一夜又回不去城里，不如聊聊天听我们讲故事吧，许久了，我们怎么死的真是除开彼此无处哭呢。”
“好。”
接下来的近两个时辰，迟谙抱着行囊缩在最高的坟头后避风，周身不时闪现点点蓝色火光，是鬼魂说到伤心之处难以克制的情绪波动。
她听王姑娘被奸杀抛尸；听楚二娘被丈夫与情人下毒；听陈公子路遇匪盗尸骨流落异乡，再不能回去见青梅竹马的新婚妻子。
宁婶子的侄儿忘恩负义。被供读书科举，到头新科进士得榜下捉婿，却只留她一句“乡野村妇怎堪为我长辈”，扔下十两雪花银再不管她死活。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血与泪。
听着如同夜风的声声呜咽，迟谙也心口绞痛，泪水打湿衣襟。与此同时，心中忽然生出消极的质问，他们的公道在哪儿呢？真的永远只能如此，让愁苦悔恨延续给魂魄，折磨着他们再无法磨灭此生痛苦记忆，不愿投胎不愿迎接新的一世么？
可似乎，开始新的一世又怎样呢？他们可能还是会被歹人伤害，被亲人背刺，刍狗而已，不平永远在他们之中无差别的发生。他们的冤屈除了彼此无人知晓。也只是碰巧的，遇见了她，再诉说一次聊以慰藉罢了。
那么，自己也只能做无力的聆听者么？
心里隐隐好似松动了一块儿，有什么念头再向上生长，只是，今夜或许还太早，需要再给它一点时间，积累足够破土而出的力量。
任由夜风拂过脸颊，迟谙眼皮越来越沉，四周的声音逐渐模糊遥远
月黑风高的夜晚，阴森墓地中，少女枕在坟包后，安稳进入梦香。有幽蓝的火光不时擦过她额前碎发，耳上彩珠，温柔而小心翼翼地，像怕惊扰她清浅的呼吸。
翌日，迟谙是被越过坟头的那一缕晨光照醒的。
昨夜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众鬼何时去行动她也不知晓。动动压了半宿有些酸痛的手臂，又觉身后湿漉漉好似沾了夜里土地反上来的潮气。
不过——
揪起盖在身上的宽大外衫，她怎么不记得她昨夜带了这个？难道是扶风他们替她找来的么？
头脑还有些昏沉，本能地环顾四下想要寻找几丝踪迹，扭头却就见一只着白色中衣的青年倚坐墓冢之后，那柄标志的黝黑重剑扔在身侧，剑鞘古朴的凹凸花纹正折来一道七色的光晕。
牧官书？！
迟谙吃了一惊。
青年好似在闭目养神，只听她自己惊诧喃喃，就已睁开眼看过来。
两月多未见，他身上的肃杀之气好似更重了，抬眼直视的瞬间，不经意流露的冷冽令迟谙不禁瑟缩，好在转即，他就有所察觉地微微别过眼。
“醒了。”
迟谙瞬间清醒，立马坐直。看看手里外衫再看看牧官书，赶紧抚平那衣衫上被她压出的褶子，一边抚余光一边觑着牧官书举动。
这境况，该怎么解释呢？上次秦由卷一事就是不了了之，她想谁都不提过去也好，现偏又在墓地被抓包，当真好生窘迫。纠结片刻，迟谙咬牙应声，决定先下手为强。
“嗯牧少侠，怎么会在这儿呢？”
“路过，正好看看先生。”
那头答得干脆，应该确实如此，且他只答迟谙的话，其它只字未提。后知后觉牧官书好似一直这样旁人不说他便不会多问。但是，心里真的不会怀疑好奇么？
“我爹泉下有知，定然欣慰有学生如此牵念记挂。牧少侠，多谢。”
起身把抚平的衣衫递还给牧官书，迟谙朝他笑了笑。
四周不曾听见其它声音，不知是不是见有人鬼魂们都不肯出声了。扶风和王大夫也不开口大概不在，看来一时半会儿无法知晓昨夜情况。扭头望望来路，那就赶紧回去吧。
“牧少侠，那我先”
告别言语未尽，青年已起身负剑，淡淡瞥了她一眼。
“走。”
“啊？嗷好。”
进城一切如常，只是跟在牧官书身后等他买早点的时候，听摊前路人闲聊，昨夜福源客栈闹鬼了。正竖起耳朵再要听下文，身侧突然一个熟悉腔调。
“哟！醒了啊，我以为你得睡到日上三竿呢。”
是扶风！
四周眼多口杂，迟谙只能动动手指示意自己听见了，且她声音听来中气颇足隐隐带着喜气，看来昨夜万无一失。
如此不觉喜滋滋地笑起来，尤其另一边王大夫突然也开口，一句“办妥了”让她一颗心仿佛落实在一片芳菲桃林里，美好又安定。
以至于那头牧官书已买好东西走来都未曾注意，甚至对方站定身侧扔给她一个油纸包，她从善如流地接过，心却依旧沉浸在也算自己办成一件事的小雀跃中。
“吃这个罢。”
她没有应声。
“迟谙？”
闻此扶风和王大夫赶紧唤她，不忘笑话她怎么今日像个傻子一样。
迟谙终于回神。
“嗯！我在！”
瞥向她身侧空荡，牧官书状似漫不经心。
“有事？你笑什么？”
“我，我笑我笑这饼子好香啊！”灵机一动，捧着油纸包抬头看向牧官书，迟谙笑得眉眼弯弯，“谢谢牧少侠，省我早起煮粥。”
不期然对上少女如花笑靥，青年瞳孔微不可查一滞，明知她信口胡言，但偏就陷进她望向自己一派欢欣的明澈眼眸中，那一瞬愿意相信她所有。
反应来时赶紧撇过头，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随即依旧冷淡道：
“嗯不必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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